这曾经是一双快乐而充满趣味的眼睛,现在却灰白而空洞,没有一丝生机,不知他在死去的瞬间,眼睛里最后驻留的是什么?是绝望、是愤怒、还是对生的留恋,但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李清将他的眼皮轻轻抹下,一语不发,返身走进了里间。
李清推开窗子,冰冷的寒风裹夹着丝丝细雨迎面扑来,天空阴沉而忧郁,黄叶随风卷落,透出初冬的萧瑟。
李清的唇咬得发白,冰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空中飘卷的枯叶,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他面前,拾起叶子,叶面焦黄而完整,脉络清晰,它平静而快乐地度过自己的一生,而人呢?李清耳畔似乎回响起刘野第一次拿工钱时欢跃地叫声,眼前驻留着他灿烂的笑容,只一夜后,这条鲜活的生命蓦地消失了。
枯叶被揉捏、破碎、变成细片、变成粉末,手掌张开,渐渐地随风飘散。
“林欲静而风不止,帘儿,你说的话是对的!”
呼吸轻微,帘儿已经在李清身后站了多时,她不敢打扰李清,只远远地望着他寂寞的脊背,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怜惜。
“我只知道这个世道恶人嚣张却得好报,老实人、善良人只会被人欺凌,爷爷一生良善,最后落得横死街头,险些无葬身之地,让我也替公子做点什么吧!”
李清默然,他缓缓地摇摇头,“你就替我将刘野的骨灰送回阆中,交给他姐姐,要好好地抚恤,顺便将小雨也带去,在我们的老宅住上几个月。”
“公子,你—”帘儿突然明白了李清的意思。
“帘儿,要你们回去是我害怕海家会对你们下手,刘野被抓,我担心海家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你们回去,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见帘儿一脸忧虑,李清轻轻地将她搂在胸前:“你放心回去,我不会去做傻事,我的实力太弱,现在还斗不过他。”
当天下午,李清派人送走帘雨二人,他随即拜访章仇兼琼,以刘野之死向他求助,章仇兼琼答应李清的请求,派一小队官兵暂驻得月客栈,以保证其他人员的安全。又责令成都县令三天内查清此案,但成都县令是李道复的心腹,得其指示,竟阳奉阴违,胡乱抓些人应付了事,章仇兼琼大怒,免去县令之职,但李道复却急报朝廷,反咬章仇兼琼公报私仇,李林甫遂驳回章仇兼琼的免职令,将县令官复原职,最后只免去负责治安的成都县尉之职。
且说刘野死后的第三天,成都东市一带,众多海家酒楼突然也推出了雪泥,一样的味道、一样的包装、一样的价格、甚至是一样的雅名,海家的伙计在门口拼命吆喝,满街撒满了传单,大街小巷贴着各色宣传海报,但路人匆匆,不屑一顾,雪泥似乎没有达到望江酒楼那样的效果,更没有象事先想的那样使酒楼生意变得火爆,连日疲软的帐表终于让海澜坐不住,他要亲自去望江酒楼去看看,到底自己差在哪里?
这天晚上,天下着蒙蒙细雨,海澜的马车缓缓的驶进了望江酒楼的驻车场,立刻上来两顶小软轿,停在马车旁边,两名身着绿色短襟的伙计小心翼翼地搀他下马车,又有一把伞伸来,遮住头顶的细雨。
“这位老爷,从这里到酒楼正门还有二百步远,天黑路滑,我们送您过去”
海澜阴沉着脸上了轿子,软轿虽不大,却异常软和舒服,两名伙计步履平稳,打伞的伙计却在前面健步如飞,挑着灯笼引路,灯笼透出红光,照映出周围的一片蒙蒙细雨,灯笼上‘望江’两个字格外显眼。
转了一个弯便到了正门,伙计又小心地将他搀出来,随即无声地退下,海澜抬头,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灯火辉煌,将巨大门厅前照得如白昼一般,几十名美貌的胡姬身着五彩榴裙整齐地站成四列,笑颜如花地欢迎着前来就餐的客人。
“这位老爷,您可是第一次来就餐?”
一名身着黑裙的中年妇人见海澜东张西望,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海澜点了点头,那黑裙妇人一招手,立刻上来一名精干灵活的伙计。
“这位老爷是第一次来,一切都由你负责,黑裙妇人又对海澜笑笑道:“对第一次来的客人,小店都会有人专门全程伺候,这是小店的规矩,就算只买一个烧饼,也是一样。”
“老爷,我姓杨,您叫我小杨就行,请跟我来!”
伙计笑吟吟地将海澜领进了大厅,“我们酒楼共有四层,一层二层和都可随意坐,但三层和第四层要事先预定,不知老爷有没有预定过?”
小二说得比较含蓄,事实上吃过两次就会明白,三楼和四楼其实是要有一定身份和地位才能上去,当然,商人和平民也并非不能,只是要花钱去买这种地位罢了。
“我没有预订,只在一楼便可。”
海澜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去忙吧!我自己就行。”
海澜走进大堂,就算是一楼也布置得富丽堂皇,清一色的楠木桌椅,铺上绣有花边的细麻餐布,餐桌间又有屏风相隔,每两张餐桌就有一名使女专门伺候。
“海大东主竟然也来了!”
海澜刚在一张靠窗的小桌前坐下,旁边立刻站起一高一矮两个客人和他打招呼,海澜认出此二人也是成都有名的商贾,在东市都各有几家店铺,以前是他们可海家酒楼的铁杆老客,没想到竟也来了望江楼,海澜的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原来是郑掌柜和王掌柜,你们也是来品雪泥的吗?”
二人对望一眼,那高个儿郑掌柜笑道:“海东主是第一次来吧!望江酒楼有些规矩,我们虽吃过雪泥,但都谈不上个‘品’字。”
海澜心中诧异,遂笑道:“我确实是第一次来,两位能否给我讲讲这望江酒楼的规矩?”
“如此,大东主和我们同坐如何?”
“也好!”
三人重新落座,那矮个儿王掌柜从锦囊里取出一块正方形的小铜牌,递给海澜笑道:“这是我在望江酒楼的名牌,丙四级,后面刻有我的名字。”
海澜接过,铜牌十分厚实,入手沉甸甸,正面刻有‘丙四’二字,顶上是八十三号,翻过来,在左下角刻有王掌柜的大名‘王尊荣’。
“这有何用?”
王掌柜收回铜牌,小心地放回锦囊,笑笑道:“这是一种折扣牌,若是老客都会有名牌,主要用于折扣,吃掉一定钱款就会升一级,获得更大的折扣,望江酒楼的客人大都是官宦豪门,他们可以直接上三楼、四楼去品雪泥,而我们这种商人,却只能在一楼二楼大厅里吃雪泥,但如果我在望江酒楼再花费二十贯,我就升为乙级了,这样我也可以上三楼去品雪泥。”
“那郑掌柜的铜牌可否给我一看?”
郑掌柜正在喝一杯酒,突听此问,竟呛得咳起来,慌得连连摆手道:“莫问!莫问!还拿不出手。”
王掌柜哈哈大笑,“他只是丁十级,离上楼还差得远呢!”目光中充满了得意之色。
海澜突然知道了答案,原来这个小小折扣牌对于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竟变成了炫耀的资本,它满足了商人虚荣,在这里品雪泥已经成为身份和地位象征,这却是自己的酒楼永远无法做到的。想到此,海澜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他笑容苦涩,起身拱拱手道:“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天空依然下着毛毛细雨,空气中阴冷潮湿,这是一个应与家人围炉夜话的日子,但望江酒楼大门前却人流穿息,热闹喧阗,一顶接一顶的软轿络绎不绝而来,从里面钻出的人或是清朗严峻的官员,或是雍容富态的贵妇,或是千娇百贵的小姐,店里一队一队的伙计和使女,象归巢的蜜蜂般忙而不乱地接引伺候。
突然,海澜看见一张熟悉的丑脸,如南瓜一般扁圆的脸庞,两只黝黑粗大的鼻孔,肥硕的身子兴冲冲地奔上台阶,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和那个中年黑裙妇人调笑几句,便闪进门去。
海澜眼中诧异,继而这诧异变成了不屑甚至愤怒,他一把推开给他打伞的小杨,大步迈下台阶,片刻便消失在密密的凄冷细雨中。
马车辚辚,车厢里黑暗而寒冷,只有两只眼睛在一闪一闪射着精光,“很明显,自己的酒楼无法再走同一条路。”
“难道自己费尽心机搞到的雪泥配方就这么浪费了吗?”
马车急速转了个弯,离心力使海澜的身子剧烈的晃动,他微微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