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轻松获胜的黎歌什么话都没说,神色也未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离开经过一张桌子的时候,有支持者试图与之击掌,黎歌似乎有些错愕,伸手时身体歪了下,碰掉边上的一只杯子。
砰的一声。
周围太安静了,杯子摔碎的声音就像很多气泡被同时戳破,鞭炮般响亮。
“黎师兄,我......”
“没事。”
黎歌安慰对方,随后意识到碰掉杯子的是自己,这句“安慰”似乎用错了地方。有些尴尬的气氛中,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叹了口气,朝周围挥了挥手。
“散了吧。”
“散了散了,各位学弟,咱们军校见。”
有机灵的人如此说着,周围随即忙碌起来,迎新宴会在并不祥和的气氛中宣告结束,老生、新生带着复杂的神情与心情结伴离去,免不了会有一番相约与辞别。
整个宴会厅,只有一张桌子周围充满纯粹的欢乐气氛,上官飞燕悬在嗓眼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长出一口气,张强脸上带着微笑,得福见到牛犇后不敢随意说话,但却扭着腰肢卖弄风骚,手指啪啪闪着火花。至于艾薇儿,高兴固然高兴,但还有些余兴未了。
欢乐是一种充满诱惑的情绪,有人来这边试图分享,顺带与上官飞燕谈些学业方面的事,对刚刚发生的比斗反而不怎么涉及。此前邀请的三个人当中,唐彬身体不适没有再出现,李正与薛冬梅先后来过,彼此免不了有些尴尬。此外还有些新生,来这边各自说了些话,其中最惹眼的是小狐狸精,不仅因为其身份,还有她是唯一一个主动谈起比斗的人。
依旧羞怯怯的表情,小狐狸精祝贺牛犇赢得一场胜利,整体打成平局,再与上官飞燕相谈几句,赞美一番,最后在艾薇儿防贼般的目光中离去。
对这类事情,上官飞燕比牛犇擅长,招呼起来直爽但不粗糙,很是得体。到最后,连周美丽也走了,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和牛犇谈起第二件事情,只是淡淡说了句。
“好运。”
“谢谢。”
好运歹运是将来的事情,牛犇打定主意逢山开道遇水架桥,没有太多心情琢磨。待到交际活动结束,宴会厅里空荡荡的没剩下几个人,便也准备离开。
“为什么认输?”
终于有了机会,艾薇儿立即捉住他追问:“为什么耽搁那么久?是不是那家伙许了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不拒绝?怎么可以出卖灵魂?还有第一场,必胜为什么变成平局?你什么时候和那个狐狸精勾搭成奸?”
问题憋在心里已经很久,艾薇儿神情凶恶,语速又快又急,看样子若不能得到满意答复,马上就要牛犇好看,管杀不管埋。
“大姐,我打不过他好不好。”
游戏比斗上升到出卖灵魂的高度,牛犇有些哭笑不得,心里知道,刚才来的、没来的人,几乎每个都有类似疑惑,只是不方便问。
上官飞燕代为解释道:“黎歌是军校的高才生,天赋好,年龄也比牛犇大好几岁,而且接受过系统正规的训练,实力在首都军校都排得上号。如果可以随随便便被击败,大家干吗挤破头似的朝军校里钻,自学不是更好。”
艾薇儿怒气冲冲说道:“打不过可以想办法!像第二场那样,战术,地形,欺骗,奸猾,狡诈,阴险,耍赖,等等等等。”
“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叫耍赖?”上官飞燕大为不满,狠狠瞪她一眼。
“能赖赢的话,不用你教我也会做。”牛犇倒是不怎么在意。
“面对这种情况,认输才是明智选择。”上官飞燕说道。
“是他自己说,战斗要打过才知道输赢。”艾薇儿说道。
“是是是,是我说的,我错了还不行。”牛犇摆手说道:“走吧,连打三场,感觉挺累的。”
“是两场。”艾薇儿认真纠正。
“两场也累,回家。”牛犇不和她辩。
“等一下。”突兀的声音传来,之前盘查时见过的那名军士走过来说道:“小兄弟,我家先生请你过去谈谈。”
“你家先生?”牛犇微微皱眉。
从游戏舱出来,牛犇就注意到那几名军人,之所以催促大家离开,与之不无关联;没想到该来的还是会来,对方这么快找上门。
“没什么好谈的。”艾薇儿当即反应过来,一把将得福拽到身后,冲那名军人说道:“还想刁难?别忘了这是民用客船,你们只负责登船盘查,没有别的权利。”
不愧是记者,上来首先强调权限,可惜这番话对军士没多大用场,准确讲,他连看都没有看艾薇儿一眼。
“小兄弟放心,只是叫你过去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敢有别的意思,当心我......”
“薇姐。”
拦住艾薇儿,牛犇朝那边看了看,疑惑问道:“我不认识你们长官......”
那名军士笑了笑,回答道:“不是长官,是先生。先生不在军队任职,只是比较喜欢穿军装。”
不在军队任职,却有正规军人护卫,仅这一重便可证明来人身份不凡。
“故作神秘,装模作样。”艾薇儿冷嘲热讽:“军队的大人物我很熟,没听说哪个是这副做派,牛牛别理他,我就不信......”
“艾薇儿小姐。公理报总编与我家先生很熟。”那名军士忽然说道。
“......”艾薇儿张口结舌。
看来躲不过了。
牛犇心里暗叹,对周围人说道:“我去一下。”
“要去一起去!”上官飞燕在身后说道。
张强一把拉住她,表情严肃,声音不容置疑。
“不能去。”
......
......
“先生”真的像个先生,中年,清瘦,目光炯炯,神色冷峻——但不是军人那种肃杀感觉,而是与老师的严厉接近;虽然身上穿着军装,而且被几名军士护在当中,依旧透着书卷气息。
“为什么认输?”
与艾薇儿和学员们一样,“先生”问的同样是这个问题,神情清淡,隐约透着几分好奇。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牛犇到嘴边的话硬是说不出来,对面那个人的眼睛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把心里的秘密全说出来,似乎不这样做就是犯罪,会产生极大心理负担。
类似感觉,只有胖子与梅姑娘身上才具备,不同的是,胖子凭的是无耻狡诈,梅姑娘利用的是人心恐惧,什么都不做就能把杀念传到对方心里去,没有余地,而且不会被误解。
先生属于第三种,他眼睛深邃如海,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容纳万物。
牛犇心里有些警惕,简单回应道:“不想打。”
先生不能满足于这种回应,追问道:“为什么不想打?”
牛犇轻轻皱眉,说道:“您是谁?为什么关心这个?”
先生平静说道:“所有与军队有关的事情,和人,我都关心。”
牛犇说道:“您还没说您是谁?”
先生微笑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帮你避免麻烦,也可以马上把你从军校拧出去。”
毫无疑问,这是一句骄傲而且招人反感的话,从先生嘴里说出来,却不是那么惹人厌憎,听到牛犇耳朵里,也没有生出误会。
他熟悉这种情况,比如此前提到“杀人全家”的时候,牛犇用的就是这种口吻,为的其实不是威胁,仅仅是在阐述肯定会发生的事实。现在,牛犇知道对方身份不容泄露,是在用迂回的方式进行自我介绍。
“明白了,是大人物。”
“没错。我是大人物。”先生饶有趣味地目光看着牛犇,发现他并未流露出讥讽的神情,不禁有些好奇,兼有几分欣赏:“战前,黎歌应该许过你不少好处,试图拉拢你入伙,对不对?”
牛犇平静地看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先生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但他不是要你认输,而是希望你认真、努力、顽强地和他打一场,对不对?”
牛犇内心微凛,脸色却依旧平静。
先生接着说道:“黎歌想要一场激烈、体面、堂堂正正的胜利,你却用两个G羞辱他,不怕将来会有很多麻烦?”
听到这里,牛犇已对这位先生充满钦佩,无法再沉默下去。
“您说的不全对。”
“比如?”
“比如,我没想过要羞辱谁。”
“你是不是当别人是傻子?”先生微嘲的口吻说道:“你们两个躲起来谈那么久,出来后突然认输,谁都会因此认为‘黎歌收买胜利’。这样如果还不叫羞辱,什么才算?”
一番话合情合理,然而牛犇不这样认为,反驳、或者解释道:“您的分析,别人认为,是您和别人的事情。对我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简单地不想打?”先生疑惑问道。
“是的。”
“为什么?”
牛犇挑眉说道:“您这么有智慧,为什么不自己分析?”
“放肆!”旁边一名军人沉声低喝,随即被先生摆手叫停,对牛犇说道:“就按你说的,我来分析分析,要是说对了,你可不能不承认。”
牛犇心想这人真麻烦,干吗非要我承认。
先生看着他说道:“你不想打,是不想成为垫脚石之一,还想表现一下自己不畏强权的品质,顺便阴黎歌一下,令其声誉扫地。”
“我猜想,黎歌承诺给你的那些东西,是他按照常规理解送出来的筹码,他觉得很重要,对你却没什么意义,要么就是你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得到。”
“我猜测,比斗场地是黎歌提出来,不使用武器也是,你顺水推舟表示同意——从那时候起,你就已经准备好了要这样做。”
“我猜测,通过第一场比斗,你就意识到彼此间实力存在巨大差距,第二场,你做到极限赢得胜利,已经拿不出比那次更高明的手段,最后这场的对手更强,即便让你选择战场,配备武器,依旧不可能改变结果。恰好黎歌给自己挖坑,你任由他跳进去,最后盖上盖子就好。结果就是现在这样,黎歌赢了比斗却输了名声,你只不过放弃一场游戏,却为自己赢得未来。”
三个猜测,声音平平淡淡,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冰寒彻骨。先生深邃的目光看着牛犇,最后抛出结论:“你外表憨厚,内里阴险,心狠手辣,性情早熟,而且受过严格训练。你年纪轻轻,就已喜怒不形于色,狡诈顺乎自然,除了缺少经验,考虑不是太周全,几乎没有太明显的弱点。还有你的心也很大,想要的比黎歌给的多得多;你不想做他的继承人,而是把他推翻踢倒,取而代之。”
这样带有明确攻击性质的话,很少有人能够用这种平静的语气讲出来,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赞美;自始至终,先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是分析与阐述。
对面,牛犇安安静静等他说完,问道:“您说完了?”
先生留意着他的神情,目光略显诧异,认真点头说道:“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你提出来,咱们共同探讨。”
听到这句话,旁边几名军士神情不太自然,看牛犇时眼神愠怒。
听到这句话,原本准备转身就走的牛犇收起念头,诚恳说道:“您弄错了。”
“哦?”
牛犇说道:“我不想打原因只有两个,其一,这只是一场观摩游戏;第二,这场游戏根本没办法进行;技术、环境、武器、战术,所有因素都被定死,所有与胜负有关的条件,都被人占走了。”
讲着这番话的时候,牛犇心里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连艾薇儿等人都不说,却对这个陌生的先生道出实情。
讲也讲了,便没必要再做保留,牛犇接下去说道:“既然一样都不给我留,我只好不打。”
听了这番话,先生脸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半响无言。
当初拆迁村名去训练营闹事的时候,身边带着几个孩子,牛犇因此对那名女记者说:“他们这是要把道理全都占完,别人怎么办?”
说这句话的时候,女记者领悟到他的意思,牛犇把原本要说的后半段省略掉,完整的说法是这样:他们把道理全都占完,别人没有办法,只好不讲道理。
今天的事情与那日相仿,只是讲道理变成比斗,与胜负有关的所有条件都被人占走,牛犇的做法随之变得简单起来。
他选择不打——因为这只是一场游戏,可以不打。
牛犇说道:“不打也是打,是反击,您这么想,别人也会这样认为,因此产生许多后果,并有诸多联想。是的我明白,这些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就像您刚才分析的那样,陷阱,阴险,心大,图谋,如此这般,等等等等。”
稍顿,牛犇说道:“然而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乎?我不想和他打,就像之前我不想和你说的原因是一样的,话都被你说完了,道理被你分析完了,我只好不说。”
“既如此,你现在为何要说?”先生此刻沉浸在思索中,表情略显迷茫。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我想借此告诉您一句话。”牛犇说道。
“什么话?”
“君子坦荡荡。”
说罢,牛犇不再看先生是何表情,挥手朝远处众人打了个招呼,转身,率先离去。
身后,几名军人呆呆站着,先生仍在思索着什么,情不自禁用手揉着面孔,直到周围空无一人,他才突然醒悟过来,猛地一拍桌子。
“小王八蛋,竟然拐着弯骂我是小人!”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