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一色的景,总是看不够。水天一色的桥,总是数不完。水天一色的儒风,总是崇敬不完。
山里人,爱些脚踏实地,就是单双,也觉着如此。没再去寻些渡船刻意赶路,反倒是一拳一拳赶道,一步步跨桥。
水天一色的私塾极多,一座小城,都有四五间书塾。说来奇怪,哪怕如此,每间书塾依旧是满堂满座,清晨,学生依旧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先生堂中高坐,书生多渡船来。
或许也只有水天一色,能有如此的美妙光景,此景,可是比那跨洲渡船飞升高妙得多。神往人往,单双与朝天心往之。单双此言,自信而不知朝天信与不信。
单双手中的通牒逐渐厚重,水天一色的儒风,让单双的步伐极慢。一年的光阴岁月,亦没能出得了几座城。倒是朝天背着的小竹箱,越发的沉重。
单双有心给他减些负担,只是朝天不允,倒是喜欢上了背着竹箱,品着小酒,瞧着过往书生羡慕的目光。
每每于此,单双都是在心里叹惋。羡慕,自然是有,读书人远游四方,想来是多少读书人的心思之事。多于此的,其实更多的是对朝天这个书童少来老成的搞笑味道有所捧腹。
可劝慰之话到嘴,单双又不忍打消朝天的自得其乐,罢了罢了,总是多了一些书生气,多少能消磨朝天自身的嗜血意。
又是一座小城,又是儒风题笔,弄堂写墨,题字意梅。花开花落梅弄香,人来人往儒渲意,正字意梅城。
一样的车水马龙,一样的求学人单双。
两人进了城,第一件事,便是寻些个店家,摆桌寻主。其中事朝天已经是信手拣来,无非是与店家求个商议,划出个三七分账。水天一色,说书先生不少,提明来意,自有店家安排饭食。
口腹之欲朝天倒是不怎么爱,可那端上来的酒,听说是越纯越美,愈久愈香。虽说那此中滋味,它真未曾嗅到过哀怨情仇,未曾品到过愁上加愁。
半个时辰的说书,有些个铜钱不说,还能求顿美酒,朝天觉着甚美。只是偶尔梦噫,想着自己堂堂灵剑居然捧着几枚烂铜钱傻笑,只觉着自己是受了单双的穷酸勾引。
奈何,每当他想求个分明,店家的酒水换在手里,他便只顾着偷偷摸摸藏酒。单双最近不知怎的,总是想着克扣他的酒水,想来是怕自己喝酒的风头盖过了他。
朝天觉着自己想法,果真是符合这人心的深沉,为此,赶紧将酒水又分了一半藏在自己右口袋里。
想来想去,又将几枚剩余的铜钱夹在了自己的抄录的礼法备录之中。
狡兔三窟,朝天可是在书上学到了不少的好东西。唯一不美的,就是自己的抄录本夹的铜钱有些多,或许过两天,就再也瞒不住那喜欢克扣书童铜钱的穷酸书生。
于是乎,朝天赶紧执笔,翻开单双的礼法集抄得飞起,得为明天的铜钱做个藏钱的准备。
单双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咽喉,略微撇了撇朝天,神色之间的欣慰久久未能消散。朝天总归是学到了一个好道理嘛,自己这个先生终于是有了一点成就。
存着,存着,方才是正道嘛。
收了桌椅,单双心安理得的吃了饭菜,又将朝天留下的半壶酒收了起来。没敢喝,将要登门求学,端正些才有好处。
这个道理,单双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头。酒醺醺的模样,还未求学,已被赶出大门。再想进,可就平白无故多了个酒鬼的名头,便得多备一份礼。
礼倒是不重,无非是自己抄录的一些先生书籍。虽不常见,但世间流传,也绝对说不上是举世罕见。想来先生,也未曾有闭门造车之嫌。
故而礼,单双倒是不心疼。只是自己一路来,没存着几本抄录集,这家送多了,另外一家先生的书可就不那么好求了。为此,单双心如刀绞良多。
朝天的抄录集倒也不错,偶尔翻翻,那笔锋锋芒毕露,勾画之间山脊如线,多有飞天之才,比之自己这个先生天赋更佳。奈何,用弟子抄录之集换其余先生心血集成之事,单双到底是脸皮薄,拿不出手。
唯有从抄录集中毫无痕迹的取出了一枚已经满出抄录集铜钱,悄悄放在了自己的袖子里。朝天总是用铜钱换酒,想来也不介意存钱本事比自己高的先生替自己存钱。
就算是朝天偶尔察觉铜钱不对数,单双也有买笔花钱的理由。可叹的是最近朝天手法越发轻柔,毛笔想坏一根不是那么容易,这理由便开始有些牵强,可让单双有些头疼。
食饱,力渐生。于店家分了三分账,又与暗中分出十几枚铜钱给予暗托,便才算是完成了此中道理。朝天虽早就贪图暗托之位,可单双说到底还是打算给自己留点脸。
借着说书的趣味,单双趁着机会与人打听城内的私塾。凭着这张说书先生的脸,总会有人耐心与他说上两句,随带打听打听未讲完故事的结束。只是单双从未满足于他便是,最多是提醒句,好故事,并非好结局。
意兴阑珊之人,也就没了告别,匆匆而去,不与这位年轻的说书先生再言语。
与几人“翻脸”,终于是大抵摸清了意梅城的儒家门生。瞧着朝天竹箱里满满的抄录集,想来可以多换些心血之作,倒也心生窃喜。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耳闻之中,还是多听了一句民间八卦。
说是梁家一侍女,被冤偷盗入狱。如今,梁家小娘子依旧在官家苦苦哀求。奈何当家大娘子咬定此事,只求官家关了那侍女,一时,谣言四起。
本不愿再沾腌臜事,但总归是挨不住心里道理,偷摸着坐下,当个侧边人耐着不愿倾听。
虽说偷盗之事证据确凿,有人有物,可此事要说真是纯粹的偷盗案。就是单双这种犹豫再三,也不敢轻易下判断之人,亦是断定绝非轻松俗事。
只因此中故事,侍女是偷盗的小娘子之物,可如今,求宽恕的却是被偷之人。倒是那本不该参与其中大娘子,咄咄逼人,实属诡异之。
听了故事,单双默默记下。又打听了开庭之日,单双这才牵着毛驴,去了第一家。不是书塾,而是世家。
意梅城,正经儒家门生,梁府。
多次拜访,单双倒是有了经验之谈。拜访第一家,尤为重要。一事成,则万事顺。这梁家老爷子,乃正派碧海云天学府弟子,故而意梅城中名望颇丰。
单双与护卫表明来意,取了厚重的通牒,倒也受到了隆重的礼仪。对远游的儒家弟子,在这水天一色,多是有那么一丝敬意。
尤其是这梁家儒门正经大户,更是看中此点,愿与天下学子共勉学问。
接待单双进府的,倒是跟单双一样,是个儒家晚辈后生,自介乃是梁家嫡长子梁静慈,三岁就拜师入了礼,算是根正苗红的儒门子弟。礼仪之后,倒是多与单双介绍梁府,多是一些名望颇高的供奉先生,绝非是外界能够比拟。
最后恭维羡慕了一番单双能够远游的洒脱,只叹自己被梁家高院限制,十八载及冠之年,亦没能学满走出这梁家大门,更不谈外界学问。
单双一一点头,与梁静慈告了声谢,并非多言,这让其有那么一些阴怨。接到老爷子书房外,梁静慈便退了下去。
依照远游惯例,送了礼。少不了儒家前辈的一些考佼,多如一些礼法学问,见识,底蕴等四库文章。
前辈问,有答,有不答。学问不同,有同有异。瞧着单双的字,梁老爷子倒是不介意花费口舌,赞赏有之。
平实出新意,固执求笔锋。
老爷子的批语单双着实认同,新意,少不了清水先生四季全书的功劳,一点点求进,终于是有些苗头。至于笔锋,其实多是批阅朝天抄录集有的一点感悟。
老先生赠了一本自攥的慢雨集之后,就要给单双盖上名为“添香”的印章。
好巧不巧,有人急促敲门,不顾其他就开了门。老爷子便放下了印章,有些不悦的怒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侍卫不敢隐瞒,连忙道,“老爷,是官家来人,说是为小雨偷盗之事而来。”
梁老爷子更是暴怒,“有什么好说,证据确凿,赶紧处理便是,退下,没见我与小友求学?”侍卫低头着,几番犹豫,还是略带不甘的退了下去。
梁老爷子大叹一声,与单双道,“家中侍女出丑,让小友笑话。”
单双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道,“老先生不妨见见官家,此事我在坊间略有耳闻,其中着实有些不明,何不求个明白?”
老爷子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语气有些生硬,“这是梁家家事,小友还是莫要掺合为好。更何况,证据确凿,哪里有什么不明白?”
单双摇头,坚定道,“老先生此言有误,虽是证据确凿,可也不免有被人陷害之嫌。此中道理…”
不等单双说完,梁老爷子已经是拍桌而起,大怒,“你个晚辈,凭甚跟我谈而论道?想要与我问理,且先去赢了我那三百弟子!来人,送客!”
很快,单双便被众多侍卫推出了大门。与其一起的,自然还有被单双警告的朝天,亦有那一匹毛驴。
一向书童模样的朝天,亦有丝丝杀气流淌。被单双瞧了瞧,这才收敛了气息,放弃了找回场子的心思。
一时,被梁府丟出府门的书生就备受流传,但仅仅是当日下午,书生又来到了梁府大门。在众多包围的侍卫中,放了高桌高凳,展开了一封讨教书。
放言,与梁家三百弟子辫理。
喧哗声,由梁府大门,如同放食的群鸽一般,飞向了意梅城的四面八方。
汹涌而来之人,迅速围堵了梁府的大门。而此时,梁家老爷子的书房却是噤若寒蝉。
老先生十几年来,第一次将茶杯摔的稀碎,满脸的怒气,让哪怕是站在屋外的人都一惊一颤。
自梁家老爷子回乡创立梁家以来,就无人敢如此叫嚣。他更不敢相信,一位远游而来的破落后生,居然真敢与他三百弟子论道!
不知不觉间,老爷子已经开始浑身发抖,又将一只茶壶扔在地上,这才坐了下来,忍着怒气道,“静慈,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梁府。”
于是乎,就有了梁府大门外,梁静慈于单双辨理。
梁静慈一见单双,礼仪倒是不差,互相恭敬一拜,才高声道,“我本以为单兄远游,也算是半个前辈,家父对你还颇有好感,赠予慢雨集。若是想借梁府赢得声名,我梁府自愿助人为乐,可如此作为,岂不是小人作怪?”
瞧着四周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单双不以为意,好歹是半个江湖人,只是笑道,“静慈兄此言差矣,老先生赠予我慢雨集,我自然感激。可…”
梁静慈大笑,“既然感激,还不退下。与我梁府论道?家父出身碧海云天,为官三十载,解决民生无数,不知单双,有何功名?”
单双没答话,梁静慈又道,“怎的?难道单兄无寸尺功名?”
单双依旧不语,这让梁静慈皱眉,道,“既然无话可说,自行退去。”
单双反问,“梁兄可说完?”
梁静慈眉头更重,耐住怒火点头。单双便安然道,“君子不抢语噎理,三教辫道,亦是举手而答。我等非为君子,亦该神往之。梁兄之心,莫不是过于心切?此乃一!”
“其二,我虽受赠梁老先生慢雨集,可亦送的是,东莞城裴老先生的独攥求思语录,此前,并未面世,想来不是早已拓印贩卖的慢雨集能比!”
“其三,我想辫理之人并非梁老先生,而且其弟子。我虽无功名磅身,可终归是远游而来。想来,有众多先生印章通牒在,总能与静慈兄,一谈道理才对。”
“与上言,梁兄刚才之语毫无道理。”
梁静慈大怒,“我乃梁家嫡长子,你个远游穷酸书生,怎敢与我相比?”
单双笑得更加灿烂,“穷酸不假,可道理忒对。难道梁家的道理是以钱财比之?怪不得家中侍女稍涉盗窃,不明不白便给予重罚。我记得碧海云天向来不以钱财为理,难道梁府除了老先生,都忘了此事?与此言,梁兄此话,乃是忘了祖宗!”
“毫无道理,背祖叛宗之人,我一向是耻于之答话。”
梁静慈指着单双,你了半天,好不容易将要脱口而出,一指剑气毫无痕迹的从朝天手中发出,在高桌之下击中梁静慈。
血起上涌,本就气急的梁静慈顿时倒了下去,侍从们着急忙慌的扑了上来,察觉只是昏迷时,方才松了一口气,叫喊中赶紧抬了下去。
单双望向朝天,见他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松了一口气。回神时,已经又有一个青年书生上了桌,怒道,“兄台,你这般伤人,莫不是太心狠?”
单双只言,“兄台也是读书人,我讲的是道理。静慈兄自认道理不足,气急过去,等他醒来有悟,感谢我还来不及,怎来伤人一说?”
还不等其怒吼,朝天已然出手,毫无意外倒了下去,单双只叹,“罪过,罪过!”
“我来!”又一个糊涂虫打算冲上来,却被一袭青衣拦了下来,糊涂虫刚想怒斥,见了来人,还是恭敬的一拜,退到了一旁。
青衣书生对单双笑道,“青衣,愿与单兄谈道。”
并不提梁家,更不言老先生,甚至没丝毫怒气。单双心中一叹,不愧是梁家,总该是有些能人。真要三百弟子谈完,怕是早已错过了开庭的时辰。
朝天也与单双交换就一个眼神,似乎也略有为难。显然,此青衣,不是普通人。
无奈时,又一个身影窜了上来,却不是从梁府,而是是身后的人群。
并不与单双言语,反而对青衣道,“青衣,这可不行。你与我上次的残局未了,怎敢答应他人的论学,这边来,这边来,先与我了却残局!”
青衣咬牙,可还是被此人拉到了一旁。此人,还向单双眨了眨眼,单双回以江湖义气抱拳。
梁府又有人站出,不等其靠近单双,便又被人拉走。一时,怪异的氛围弥散而来。
停在府门内的弟子一时不敢出门,他们早已瞧见了人群中,那些熟悉的面孔早已是不磨刀霍霍。作为梁家书生弟子,怎么可能不与外人论学?
就在这种氛围即将淹没梁府时,一身学袍的梁老先生终于是出了大门。恶狠狠的恨就一眼单双,直往衙门而去。
此刻,论不论道已然不重要,若不能给意梅城学子一个交代,日后的诸多怪异故事中,少不了那么一位可怜的小雨侍女!
作为书香门第,梁老先生太明白书生手里的“刀子”何其可怕。更何况,是对梁家这种以学问治家的世家而言。
随着老先生的步伐,无数人跟了上去。更不少了书生与单双见礼,再一一离去。
敬的不是单双,敬的是敢为先的书生。
单双没再去衙门,此案注定必将是意梅城最清白的案子。千万书生求证,何等冤屈敢存?
朝天有些害怕,他见过单双的愁,见过单双的哭,却从未见过单双如此高兴!
似乎已经高兴得忘了自我,在大街上,走了一遍又一遍,练拳一拳又一拳。
直至黄昏,又直至破晓!
天开之时,一声只有朝天听得见的破碎声在单双体内响起。
一丝丝晨阳被扭曲,全然没入单双体内,一时天地初开。
孤煞命,孤单身,可吾道,不孤!
长吸一口气,骤而拳风如龙,咆哮入空。
求学书生单双,于意梅城,正道入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