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光启在通过与内阁四人共同确认之后,并向宣顺帝禀告之后,正式站在殿中向在场所有重臣宣布这一结果时,整个大殿内都沸腾了。
在今日之前,谁都没有想过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反转。
不是没有人想过冯紫英可能会争一争,包括冯系以及西南岭南这些非主流士人,但是他们以为冯紫英要争的可能是次辅。
毕竟顾官乔三人博弈竞争,最终必然会有人失败,而失败者要承担起失利的责任,要对支持自己的这一系人有一个交代,那么辞任退隐应该是一个负责任和有所担当的表现,也能让自己在士人群体中保留一份好的名声。
或许辞任退隐之后再无起复机会,但是却能为自己的子孙乃至门生这些人获得一份资源。
这首辅位置只有一个,无论是三人中谁胜出担任首辅,其他两人都必然要辞任归隐,那么次辅之位就要空缺出来,那冯紫英通过展示实力来赢得次辅之位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举。
只不过冯紫英年龄毕竟太小,三十二三岁之龄就要接任次辅,肯定也会引来朝中群臣哗然,所以用这样一种展示实力的方式来震慑和压服其他不满不服者,应该是最佳策略。
但当徐光启在第二轮投票结果出来之后仍然是不分伯仲时突然站出来推举冯紫英竞争首辅之位时,一切就不受控制了。
非主流士人(西南岭南士人)欢呼雀跃,与本派系领袖不合的“变节者”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更多的对顾官乔在这一轮博弈中表现失望者开始考虑支持冯紫英的理由和结果之后,局面就开始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偏转。
当然,徐光启的这突如其来站出来要求推举冯紫英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在之前冯紫英也就和徐光启谈起过他自己的判断,认为这种内部撕裂的局面对未来大周朝廷的施政会带来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对地方施政的执行力上更是危害极大。
一个相互扯皮掣肘的内阁,很难对地方上施加足够的影响,很多原本确定要强力推进的事项可能就会变得难以推行,这种局面不可接受。
徐光启深以为然。
冯紫英就未来五到十年的一些规划构想和他谈了很多,尤其是谈到了对科举的改革,对新式学校的建设投入,对工商业的扶持,甚至也谈到了对如何将格物、商计这一类所谓偏门学科与工商业学以致用相结合起来,更是挠到了徐光启心中痒处。
徐光启虽然是士人出身,但是却受到了来自西夷许多思想的影响,甚至他还和李之藻都学习了西夷文字,对西夷传来的很多格物理论都有钻研。
这一点上徐光启也很不受士人们的待见,也是他在整个朝中除了李之藻算是他的同类外,几乎没有人与他有特别密切的关系的原因。
没想到冯紫英这个师从齐永泰、官应震的正统士人却和自己有着惊人的兴趣爱好和相当一致的意见。
徐光启为此也专门观察过冯紫英,看看对方是不是有意讨好或者拉拢收买自己,才会对格物这些杂学科如此态度。
但是他发现对方对格物、商计这些杂学科的兴趣甚至比自己还浓,造诣甚至比自己还深。
而一直传言说冯紫英是京畿煤铁军工联合体的最大主持人,就是冯紫英在工艺技术上提出了很多开创性的见解,才使得京畿煤铁军工联合体的工艺技术和效能始终保持着整个大周最高端,这一点徐光启也是经过反复的探讨和调查才确认的。
当然冯紫英对土豆、番薯和玉米的强力推广也是赢得徐光启极大好感的原因之一,谁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辛勤成果能够得到广泛运用并取得巨大成功?而冯紫英在陕西的一力推广,也为徐光启赢得了相当高的人气名望。
至于说冯紫英举荐自己入阁,徐光启反而没那么太在意,入阁之后他的主要心思依然是在工部和农部上,对其他事务基本上不过问。
冯紫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些心思徐光启也心领神会。
徐光启虽然不问工农二部之外的事务,并不代表他对这些就不了解。
其实在他心目中,顾官乔仨人都非良相。
顾秉谦醉心于玩弄权术,可自身性格品行弱点又让他在面对官应震和乔应甲时缺乏底气,所以只能用平衡术这一类手段来驾驭,使得内阁效率极低,而北地士人对其是最看不上的。
官应震看起来似乎要好许多,但是一来官应震是湖广系首领,不可避免要倾向于自己基本盘,难免夹杂很多私心杂念,二来官应震性格偏软。
这一点上也和顾秉谦有相似之处,而一个偏软的首辅,绝非大周这样一个庞大帝国之福。
至于乔应甲,徐光启是最看不上的。
作风强势,性格刚愎,因循守旧,做事不行,但却还相当固执保守。
看看其对工商业的轻视和对财计的一窍不通,当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勉勉强强,当一个阁臣都不合格,遑论首辅?
冯紫英弱点也很多。
年龄和资历是其无法回避和不可弥补的劣势,虽然其也有很多其他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地方上辗转历练颇多,战功卓著,精通财计,另外思想极为开明,与南北工商势力都交好,这些无论是顾官乔三人哪一个都无法相比。
这种情形下,徐光启觉得于公于私自己都可以来尝试一下,特别是在冯紫英已经有了这份心思之后,即便是没有自己出面,冯紫英一样可以毛遂自荐,或者有其他人来造势促成这一局面。
没想到这一试竟然还真的成功了,连徐光启这个时候都要感慨这上苍对冯紫英和其青睐了,不但一举成公,而且还是强势碾压,没有内阁阁臣投票的情形下都达到了二十三票,要知道顾官乔三位最高得票也才十八票,这还是加上了阁臣投票的。
以至于到后来,除了乔应甲拿不下面子外,连顾秉谦和官应震都投了冯紫英的赞成票。
大殿中人声鼎沸。
哪怕事成定局,仍然有很多人难以接受或者难以想象。
怎么这一投竟然就成了冯铿要当首辅了?
虽然确认了二十七票,但是随后验票依然要进行。
所有人都想要搞明白,或者说想要复盘一下,这冯铿怎么就悄无声息地逆袭了?
从连候选人都不是的一个旁观者,骤然间青云直上,直接晋位首辅了?
这里边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或者说没有人觉察到的内情细节。
徐光启也意识到很多人还有些懵懂、茫然、困惑、不解,心中都还混混沌沌,希望彻底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验票唱票就是最重要的环节,也能让人更清楚地了解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每唱验一票,都能让人明白人家凭什么得到这一票。
……
“赞同票一共二十七票,现予以一一演唱印证,……”
“第一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傅试,……”方震孺清越的声音响起。
“……,荣国公贾家门人,小冯阁老在顺天府当府丞时的同僚,好像当时是通判吧?据说当时二人关系就极为密切,应该是贾存周引荐给小冯阁老的,嘿嘿,贾存周的庶女又给小冯阁老作了妾,这关系自然就越发亲近了,……”
“第二票,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左光斗,……”
“……,这就有些搞不明白了,这左光斗,和小冯阁老没啥瓜葛啊?也没有共事过,而且左光斗的性子大家都了解,宁折不弯的,六吉公都未必能压得住,……”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左光斗一直对六吉公不太满意,另外你看那潘汝桢和左光斗都是桐城乡党,……”
“此言差矣,左光斗可不会因为潘汝桢和他交情好就随意改变态度,依我看,小冯阁老在江南士人中的影响力可不像想象中那么小,要不松江那几位为何要投给小冯阁老?”
“说得对,开海之略对江南影响太大了,另外徐州的利国煤铁联合体和扬州的证券交易所都是小冯阁老一手促成的,江南士人焉能不满意不感恩?说不得那些江南商人就要对江南士人施加影响了……”
“第三票,大理寺卿曹于汴,……”
“就因为曹于汴对汝俊公不满?他就要投小冯阁老?说不走啊,要说汝俊公还算是小冯阁老的举主呢。”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我听闻小冯阁老有意改革科举,提出科举考试内容中应当加入律法,而曹于汴对此是最为热衷的,或许是这一点让他们惺惺相惜?”
“第四票,太仆寺卿韦蕃,……”
“呵呵,这西南士人中的独苗啊,被朝廷冷落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可以发出他们的声音了,也难怪,无论是谁当首辅都对人家不理不睬,难得小冯阁老这样一个新人,而且麾下都不以籍地来划分,人家当然要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