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说哪怕是拿定主意,冯紫英也清楚要说服或者说压伏同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没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再打仗,无论是从要压制武人势力,削减军队数量减轻财政压力来说,还是从稳定内部局面整顿吏治,聚力工农发展的角度,都没有人会赞同冯紫英的观点,哪怕是自己内部也没有人支持在这个时候要去打蒙古。
而且从时机角度来说,蒙古人内讧,就让他们打生打死去,等到打到差不多了,大周在来出面收拾场面不好么?
现在就要全力以赴横扫蒙古,听起来似乎很霸气威武,但是需要付出多达代价计算过么,其结果会达到所期望的那样么?
“紫英,合适么?”练国事皱起眉头,下意识地不太认可,“你都说了,现在察哈尔人看起来尚有一搏之力,内喀尔喀人要一下子把察哈尔人打服没那么容易,为什么不再等一等?等到他们打得差不多了,两败俱伤我们在动手不好么?”
“只是看起来有一搏之力,事实上有没有,我不确定,而且直觉告诉我恐怕察哈尔人内强中干的虚实被宰赛看穿了,所以才会这么急迫地要动手,宰赛恐怕也在担心我们插手。”冯紫英摇头,“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年有些忽略了草原上的形势变化,此消彼长,内喀尔喀人与察哈尔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就有些不一样了,……”
“紫英,你很担心察哈尔人会被内喀尔喀人一击而溃?”练国事觉察到冯紫英内心的犹豫和不确定,这种情形很少见。
“怎么说呢?我有不太好的预感,察哈尔人可能比我们表面看到的更糟糕,奈曼、敖汉等部甚至可能已经悄悄投靠了内喀尔喀人,……”
这不是冯紫英的诳言,而是有情报指向,但无法确定罢了。
冯紫英长吁了一口气,他能告诉对方前世历史中林丹汗也是这样看似不可一世的西征击溃了蒙古右翼,一副要一统整个蒙古的架势,结果迅即被皇太极打得落花流水,短短两年间就覆灭了,自己也落得个身死异乡?
现在的察哈尔冯紫英觉得可能比前世历史中更加虚弱不堪,只不过没有大周和建州女真对其的进攻,难以暴露其虚弱的实质罢了。
一旦处于最强盛期的内喀尔喀人将其击溃,整个蒙古局面必定大变,甚至可能分裂的土默特人都会屈服于内喀尔喀人的刀锋之下,到那时候凝聚成一团的蒙古人就如同当年的达延汗一般,气势大盛,对大周威胁会成几何倍数增长,大周要想打下来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甚至要付出多几倍的时间和代价。
一听这话,练国事也吃了一惊。
察哈尔八部敖汉和奈曼二部虽然不受林丹巴图尔看重,但其实力不弱,如果这两部和内喀尔喀人暗通款曲,甚至可能投靠了内喀尔喀人,而林丹巴图尔居然不知晓,那可见林丹巴图尔对察哈尔诸部的控制力有多么虚弱。
“紫英,你这可有依据?如果察哈尔人内部都和内喀尔喀人有勾结了,那情况就不大不一样了。”练国事严肃地道:“现在朝中反对声很大,你如果提交到内阁中去,我估计没有人会认同你的意见,重臣会议也会一样,你不要觉得大朝会后大家对你的构想很认可,就会对你的一切意见都支持,即便是我,也觉得你现在就要发动对蒙古的征伐之战太过鲁莽草率,……”
“依据有一些,但是你要说有多么确切,我也不瞒你,不尽然。”冯紫英斟酌着字句,在练国事面前,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来自山陕商人的线报,宰赛给了敖汉和奈曼二部相当多的物资,二部的贵族应该是被收买了,加之林丹巴图尔本来对二部就不那么亲近,有点儿边缘化的意思,所以这二部倒向内喀尔喀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那职方司和龙禁尉这边没有一点儿消息么?”练国事也皱起眉头,这要说服其他人就有些不够分量了。
“职方司这两年有些懈怠了,而龙禁尉现在心思恐怕也在内不在外。”冯紫英淡淡地道:“建州女真这个威胁一除,职方司似乎就有些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加之前期内喀尔喀人和我们还是盟友关系,他们没有下心思,而倭人、洞乌、交趾乃至南洋那边,都没有花心思,我和稚绳提过,但稚绳可能也没有太在意,至于龙禁尉,……”
碍于和孙承宗的密切关系,冯紫英不好过多直接插手兵部事务,而且熊廷弼掌管职方司,性格本来就有些刚硬,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管的事务,所以冯紫英这两年也只是把十二镇军队加强控制,对兵部内部事务反而有些放手,所以职方司他有些放松。
至于龙禁尉,对外刺探本身也不是其主要职责,掌控宫禁和内部不稳才是主责。
但冯紫英也意识到不管怎么说,自己对蒙古那边还是有些大意了,更多心思都放在南洋那边去了。
“如果是这样,紫英,你的提议很难在内阁通过,朝会上也很难得到重臣的支持,连我都很难被说服,何谈其他人?”练国事断然道。
练国事的断言让冯紫英犹豫了一下,但迅即又坚决起来,“即便是大家反对,我会仍然坚持我的意见。”
练国事讶然,不解地看着冯紫英:“紫英,何至于此?内阁才组建起来,你这样一意孤行,一旦受挫,会危及到内阁的稳定,……”
“君豫,什么危及到内阁稳定,你干脆就说我首辅位置不稳得了。”冯紫英摇摇头,“我知道,这道题不好做,但是不做的话,那一旦局势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仍然要去做,而且付出代价更大,造成的后患更大,……”
“可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那些,你这样做很容易引发一些人的疑虑,甚至坚决反对!”练国事提高声调:“自强公和子舒兄都不会同意,就算是子先公也不会同意,重臣中九成也不会赞同,你这样做,有何意义?”
冯紫英沉默不语。
“还有,紫英,你应该知道当下的局面,自强公和有孚公在勉力替你张罗,但是情形如何,你难道不知道?虞臣、伯辅他们已经与自强和有孚二公划清界限了,李邦华和朱国祯现在在江南大肆造谣煽动,群情汹汹,天下震怒啊!这等时候你还要如此做,岂不是真的要……”
练国事也想不明白冯紫英为何要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固执己见。
好不容易才算是组建起了新内阁,看似大获全胜,但其实很多人都在观察,甚至已经开始集结寻找破绽,尤其是不少事表面愿意和己方合作,但内心的反感和敌视却是藏于心中。
本身吏部拿出的考成法改革就已经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乡绅们丧失了对官员的监督权和影响力,这对他们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哪怕是能从经济利益上进行一些分化,但很多人更看重他们对地方官员的影响力,些许钱银,他们甚至可以舍弃。
如果说考成法的落实他们勉强可以忍受,但是礼部出台的对科举改革的征求方案,这就直接是要断根了。
没有那个正统士绅可以容忍这样的挑衅,或者说挑战。
把持仕途之路一直是士人们的专利,无人能分享。
原本在元熙朝从纯粹的经义改成了经义为主时政为辅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不少人因此泣血上书反对,但在怎么说这时政也算是朝政一脉,为官也必须要明白时政,占的比例不大,几番争斗下来,也就勉强接受了。
但现在才几年?
又要改革了,而且还要改成什么狗屁格物、财计和律法!
都是些卑贱之道,工匠、商贾和讼棍们追逐的东西,居然想要上大堂,与士人平起平坐,这如何能行?
长期以往,国将不国!
练国事不信冯紫英感受不到外界的风向变化。
韩孙等人沉默蓄力,李邦华和朱国祯甚至把高攀龙、顾天埈等人都已经纠结了起来,如果不是汤宾尹和黄汝良二人因为韩敬、许獬的缘故,只怕也要被这帮人拉了进去。
江南士人正在两极分化,一帮人是以工商立族的士绅,一帮人则是以土地为根本的乡绅,而前者虽然在财力上日益膨胀,但是在影响力上仍然还略逊于后者,尤其是在江南籍官员中仍然有大批人支持这些乡绅。
北地士人也是如此,而且北地乡绅势力更是远胜于商贾势力,哪怕山陕商人财力雄厚,但在中央和地方上的影响力仍然远不及这些乡绅。
可以说从吏部的考成法到礼部的科举改革,这两个举措都捅到了士人们的要害,或者说是保守士人的要害。
反冯势力正在迅速的集结抱团,只不过这大朝会刚过,而且冯紫英也赢得了武人的支持,所有人都还有些忌惮,不敢轻易爆发反扑而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