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己刚刚起过装晕的念头,云风篁定了定神,第二个念头就是:他是不是装的?
为此她没有立刻出去喊人,而是吃力的扶住淳嘉,狐疑的打量着他。
这么一看,她才发现,淳嘉的脸色出奇的差。
继承了曲太后美貌的皇帝容貌俊朗,向来面若冠玉眸若寒星,此刻就着不远处的灯火望去,却见他面色不复平常的莹然生辉,而是一种不祥的惨白,眼底两抹乌青,显然是许久没能好好儿休憩了。
云风篁顿时就想起来淳嘉之前虽然忙,却也没有说伤了身子的,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对于一个天子,尤其是根基浅薄地位未稳的天子来说,御体安康有多重要。
归根到底还是她这次险死还生的昏迷期间,他亲自驻扎浣花殿,忙前忙后不说,还要照顾她膝下的四个孩子、还要追查真相,故此操劳过度。
她醒过来后他倒是松口气了,只是……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他始终没有机会缓口气,将之前的亏损弥补回来。
“……阿霁?阿霁!”云风篁所剩不多的良心难得感到一点儿痛,她伸出手来抚着他面颊,试探着唤了几声。
昏迷之中的淳嘉眉心仍旧是微蹙的,薄唇抿的很紧,唇色很淡,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羽扇似的在眼睑上拖出浓重的暗影,愈显面容苍白,眉睫如墨,像一副精致的工笔画卷,却没多少生气。
这让云风篁终于感到了惊慌,她提高声音喊了几句,见淳嘉仍旧合着眼毫无反应,用力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去探他鼻息。
万幸,淳嘉呼吸虽比平常微弱了些,到底还是有的。
只是时断时续,非常的不稳定。
云风篁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到脚踏上,又转身扯了被子给他盖上,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
这个时辰诸臣已经等在宫门口预备朝会了,淳嘉晕倒的事情决计不能叫他们知道……云风篁小心翼翼的遮掩身影,去后头寻了清人,命她设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喊了雁引进内殿来商量。
“陛下这是怎么了?!”见淳嘉躺在脚踏上盖着被子,雁引顿时变了脸色,质问,“贤妃娘娘,刚刚陛下进来时还好端端的!”
无怪他这么怀疑,毕竟刚刚淳嘉进来时,不但皇帝好端端的,这寝殿也是好端端的。
如今皇帝倒在脚踏上,寝殿里也是一片狼藉,结合云风篁平素的名声,她一怒之下把皇帝砸晕的可能不是没有。
这也是淳嘉露在外头的脑袋上看不出来什么痕迹,否则雁引估计已经跑出去喊人过来将贤妃拿下了。
“本宫也不知道,刚刚陛下还陪本宫
一起坐在那儿说着话,忽然就倒了下来。”云风篁冷着脸,让他闭嘴,“不然你声音可以更大些,叫全后宫的人都知道,叫前朝赶紧的打听陛下御体到底怎么了?!”
雁引面色愠怒,但毕竟是御前内侍,知道大局为重,压着怒气问:“那您的意思是?”
“刚刚本宫让人去琼芳宫请陛下过来时,不是说了本宫不舒服么?”云风篁深吸了口气,低声道,“等会儿让清人去请太医来,就说是给本宫请的!然后烦请雁引公公你,去前朝给陛下告个假,理由是本宫余毒未清,忽然发作,性命垂危……陛下不放心,故此留下来亲自照顾本宫。”
“……奴婢知道了。”雁引沉着脸,他知道云风篁很受淳嘉宠爱,所以虽然一直对绚晴宫很客气,但今儿个他是真心怒了,只是碍着大局如今不好跟云风篁翻脸,故此冷冰冰的应了一声,就待离开。
结果走了两步又被云风篁叫住:“晌午前不许禀告春慵宫跟佳善宫!”
雁引心头有气,转过头来跟她说:“请恕奴婢不敢隐瞒两位皇太后!虽然奴婢知道,两位皇太后知晓真相后必然要询问娘娘,可奴婢毕竟是伺候陛下的人,结果陛下这会儿这样子了,奴婢连事情经过都一头雾水,这已经是十分失职!若还不能及时禀告两位皇太后,那陛下要奴婢做什么?”
云风篁冷笑着说道:“你当本宫是怕挨罚才这么叮嘱你?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事情,两位皇太后就算恨不得立刻处置了本宫,这眼接骨上还能闹大?本宫却是怕人多口杂走漏了消息!毕竟两位皇太后如今都卧病着,就算不曾卧病,难道还能因为本宫,大动干戈亲自来绚晴宫看望?此举除却容易走漏风声、惹两位皇太后牵肠挂肚,还有什么用?!”
她说到此处狐疑的打量了眼雁引,“本宫只唤了你过来,是因为觉得你对陛下必然忠心,这会儿瞧着……怎么你是分不清怎么做才是有助于陛下的,还是故意的?”
“……”雁引沉着脸,“晌午前奴婢什么都听娘娘的。”
言外之意,晌午后就不一定了。
云风篁淡定的挥挥手,让他赶紧去前朝那边给淳嘉告假,自己则与清人一起,将淳嘉抬上床榻,又放下帐子:“成了,你去传太医罢,记得找之前那一位,只许他一个人进来!”
清人有点儿紧张的问:“娘娘,陛下他……?”
“他没事。”云风篁此刻其实也很紧张,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乱,她一乱,底下人必定加倍的人心惶惶,所以她态度很是镇定,“只是这两日操持政务累着了,等太医过来看看就好。”
“……噢。”清人不是很
相信的看了眼淳嘉,总觉得这位天子脸色实在不像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惶惶然出去找人去召太医了。
殿中只剩帝妃二人,云风篁在榻边站了一小会儿,说不出来是后悔还是郁闷的轻轻一叹,复转身去看淳嘉。
他呼吸还是微弱的很,好在没有断。
微蹙的眉心望去格外的烦恼,似乎失去意识的时候,也不能完全抛开种种缠类。
云风篁打量了会儿,下意识的伸手去给他平复眉心的蹙痕。
只是刚刚给他抚平了些,淳嘉却又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宇。
……这人是有多少烦心事?
云风篁抿着嘴,点了点他眉心,忽然就想到,莫不是,他这会儿意识里还在烦着如何给自己解释?
不不不,他刚刚不是没机会解释,那就是,烦着如何平息自己的愤怒?
那她可真是作孽。
嗯,好吧,从她决定自导自演中毒之事,对于淳嘉,就挺作孽的。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慈母皇太后的身份地位都太特殊了,寻常法子根本奈何不了她。
云风篁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防备着,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这话在淳嘉的病榻前说来未免显得过于没良心也过于自私了,扪心自问,云风篁最爱的到底还是自己。
所以就算知道这么做,不管是否瞒得过淳嘉,总归对他不公平,她还是毫不迟疑的干了。
可能她这辈子都无法理解那些为了爱人忍辱负重克己让人乃至于不顾生死的人的想法吧,在她看来,自己若是在乎自己所爱的,就更加应该好好儿活着,活着才能够保护他们、陪伴他们以及照顾他们;若是不在乎,又何必付出?
反正让她为爱舍命,不,即使只是生活在危险之中,比如说明知道袁太后的杀意却无动于衷,她也是不答应的。
她可以想不开自己了断,但绝对不接受被别人当成砧板上的鱼肉,肆意践踏。
这件事情除了对不起淳嘉之外她一点儿都不亏心,就算是对淳嘉,她觉得也是有一些理直气壮的:谁叫他摆不平袁太后,没法打消袁太后对她的恶感与杀机?
但此刻对着昏迷不醒的天子云风篁究竟觉得歉疚,忍不住拨了拨他睫毛,低声道:“你这是什么命?竟喜欢上我这样的?”
当年她跟戚九麓的婚事才定下来,江氏说服家族将她当嫡子一样栽培,但嫡女的课程还是要上的,不同于嫡子那边西席对她的赞赏与惋惜,谢氏专门教授嫡女的西席就很不喜欢她了。
云风篁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位守寡多年、有着官府给立的贞节牌坊的妇人,蹙着眉,清癯又阴沉的
面容上满是不赞成,跟江氏徐徐的说着:“十七小姐是极聪明的,但兴许是太聪明了,难免骄傲。她打从心底里不认可以夫为天的道理,这样下去,怕是我教不了她什么。”
江氏很客气的保证一定会管教女儿,回头却捧着女儿的脸,极认真的告诉她,她的想法没错儿:“我儿在家中何等尊贵,凭什么去了夫家就要低人一等?你们那西席真是坏了脑子!只可惜你们祖母喜欢她,为娘不好将人打发走,往后你在她面前装着点就是了,心里清楚你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就好,可千万别听她的,事事以夫婿为天,呵呵,你夫婿要是待你好也好罢了,若是待你不好,做什么还要捧着他?!你该想法子将人料理了,自己当家做主才是!”
她一直都记着江氏的教导,从戚九麓到淳嘉,她爱过,也痛过,如今心里也不是不难受,可还是忍不住,首先为自己打算。
有时候云风篁也感到迷惘,就是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毕竟相对于她的付出,不管是戚九麓的深情与执着,还是淳嘉的纵容跟偏袒,都有着超过。
当年她说走就走扔下了戚九麓,如今又为了自己的安危跟前途连淳嘉的情谊百般算计……江氏一直担心她会被辜负,可如今看来,却是她在辜负别人。
但让云风篁选择寻常女孩子,就是那种容易被打动、愿意真诚待人的同龄人的做法,她又感到巨大的惶恐。
若果当初跟着戚九麓远走高飞,她这辈子的喜怒哀乐也就在戚九麓身上了。
年轻时候的激烈,真的足以燃烧起往后漫长的数十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更遑论这背后还有两个家族的纠葛,还有他们血脉至亲的爱憎别离。
若果她进宫之后不玩那些手段、不使那些诡计,她别说得到淳嘉的另眼看待与宠爱了,怕不早就坟上草青青。
……大概人各有命就是如此吧,给她千百次选择的机会仍旧会走的路、会说的话、会做的事,会深爱与辜负的人,积累起来,就是她命运的轨迹,必然的路途。
云风篁自嘲的笑了笑,点了点淳嘉苍白的唇,低声复述道:“你这是什么命?竟心悦我。”
这时候外间传来动静,估摸着是太医被领过来了,云风篁遂起了身,整理裙摆,预备叮嘱进门的太医……她没注意到,她刚刚转过身去,病榻上的淳嘉,就无声的睁开眼,极复杂的睨了眼她的背影,旋即合目,再次“昏迷不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