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夏侯惇来说,他似乎幸运值相对高一些,因为来的不是骠骑人马,而是白石羌。
战场上的幸运,其实有时候很难说。
夏侯惇的幸运,就是白石羌的不幸了。
白石羌首领看着曹军兵卒,脸色不是太好。
他在曹军进攻的时候接到了消息,便是急急而来,原本以为是曹军小部队,结果没想到撞见的是夏侯惇。
在没有良好基础教育,没有文化文字传承的胡人之中,因为表述传达不清楚导致误会,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没来之前,还能推脱,但是来了之后,就不好走了。
白石羌首领多多少少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己的首领威严,否则一见面,还没打就跑路,像什么话?要是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了,以后还有谁会听他的?可真的要打,白石羌首领心中又没有底。
说起来还是白石羌首领的错,他将补给中转基地放在了太靠近晋阳的二箍村这里。
他有些因为近期的顺利,有些得意忘形了。
现在就比较麻烦了。
二箍村里面还囤积有不少没来及转移走的物资,所以如果就这么放弃,白石羌不仅是是损失了人马,还要亏不少物资,可真的要和曹军精锐对抗……
而且在二箍村之中,还有白石羌首领的一些驻守勇士,也正是这些勇士的顽强抵抗,才使得夏侯惇的推进不顺畅,如果白石羌首领就这么将这些勇士丢下不管,下一次还会有谁替他卖命?
思前想后,白石羌首领横下一条心,他一边派人向外求援,另外一边也准备试探的对于夏侯惇进行进攻,至少要救出二箍村内的人马来。
因为夏侯惇进攻上的犹豫,使得二箍村还有一小半区域没能清理干净。
在二箍村村外,夏侯惇步卒阵列转向对着白石羌的援兵,虽然没有坚固拒马,但是长矛大盾如林如墙,也是不容小觑。在盾墙和枪林之后,还有夏侯惇统领的骑兵小队,同样也是战甲兵刃精良。
白石羌想要救人抢货,要么就是要正面打通夏侯惇的阵线,要么就只能是绕路钻山沟,从土塬下方的沟壑小道进入二箍村。
白石羌首领很头疼。
夏侯惇同样也很头疼。
如果夏侯惇的部队以骑兵为主,现在肯定趁着白石羌立足未稳,直接就展开冲锋进攻了。
可问题是夏侯惇的骑兵部队并不多,而且其中还有一半的战马是在进入了晋阳之后才得到的,人马相互之间的配合还谈不上默契无间。
除了骑兵的问题之外,夏侯惇也不敢在晋阳之外耽搁太长时间。
虽然在晋阳城中留有不少曹军军校和兵卒,城防驻守等等都在曹军控制之下,但是夏侯惇并不是完全放心,真要将战事拖得长了,说不得晋阳内部就出问题了。
最为严重的问题,就是夏侯惇不知道在白石羌后面,还有没有骠骑人马会来……
双方在主将都有各自忧虑的情况下,又强撑着一副『你瞅啥』、『瞅你咋地』的姿态,展开了列阵。人在这里,但是心却是在别处,战斗就在眼前,但是决定战斗胜败的关键因素却在场外。
……
……
晋阳城中。
人心,各有异同。
贪生怕死,或者说,求生欲,是大部分人都相通的。
在崔氏大宅后院花厅之中,崔钧默默坐着,脸色灰败。
花厅很是华贵,就连门窗之上都有精细的雕花。寓意吉祥富贵的葫芦,蝙蝠,桃子等图案共同勾勒出了崔氏对于自身未来的期许和憧憬,但是很显然,不知道是仆从的懈怠没及时打扫,还是一些其他什么原因,这些花纹上面明显有了一层灰。
崔钧穿着一身简陋的灰布衣袍,没戴头冠,披散着头发,静静呆坐,目光有些呆滞。在他身侧有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一碗茶,不知道放了多久,早就没有了丝毫热气。
在花厅周边,连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谁都清楚,崔氏要倒大霉了,除了一家老小都和崔氏捆绑在一起的家生子之外,还有谁会继续待在崔氏府内?即便是家生子,现在对于崔钧的决定,也是多有腹诽。
崔钧想要逃走,可是夏侯惇哪里会肯?
对崔钧来说,如今是里子面子全都没有,留在晋阳将来也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还不如趁早去山东,而夏侯惇却是百般阻扰,各种借口,摆明了就是不信任崔钧。如今一想起自家都已经这般境地了,还得不到夏侯惇的信任,崔钧真是心如死灰一般,便是平日自诩有千百种的谋略,如今脑袋也是宛如落入泥潭深处一般,被堵塞了七窍,实在是运转不开。
而对于夏侯惇来说,不信任崔钧是自然是最为正确的选择。不管斐潜那边怎么说,夏侯惇怎么能将后路向崔钧开放?要走就一起走,要死便是拖崔氏垫背,这才是符合夏侯惇利益的最大化,又怎么可能会让崔氏轻轻松松的离开晋阳?要是万一那什么,夏侯惇在此以身证道,结果崔钧逃出生天了,岂不是夏侯惇成为了崔氏的垫脚石?
崔氏如今,想要走,却走不了,想要避,也避不开。
崔钧呆坐,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到花厅之外的走廊之处,传来了些许脚步声响。
崔厚一头大汗的走了进来,抬眼就看见崔钧面色惨淡的坐着一动不动,心中不由得也多了几分的愤懑,将原本的招呼吞下肚去,径直坐到了崔钧身边,伸手就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刚喝一口,便是噗的一声喷了出去,『这是什么时候的茶?!都坏了!』
『昨朝之茗,今晨饮矣;昔时之愆,此刻悲哉。』崔钧闭着眼,缓缓的说道,『茶之香,犹昨日之新,今日啜之,味丧甘醇;过之错,如昔日之误,此刻思之,悔上心头……』
崔厚端着茶碗,看了看茶汤,又看了看崔钧。
『人生短暂,似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如流水匆匆。』崔钧摇晃着脑袋,『昨日之事,今日已非;昔日之举,此刻成古……』
『兄长?』崔厚瞪圆了眼,『兄长可是安好?』
事到如今,作为商人的崔厚反而更加豁得出去,这些时日都在外面奔走,颜面不颜面的,都不如小命重要。当然,如果没了钱财,还不如要了崔厚的命。
既然看得开了,那么之前走南闯北的气概便是又回到了崔厚身上,知晓患得患失没有一点好处,干脆就全心全意的售卖和转移资产,反而比崔钧要更加吃得下睡得香。
崔钧抬头看了崔厚一眼,也不再说话,又是将目光放在了远处,也不知道是在想着,或是根本就是没在想什么……
崔厚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也就干脆撇过不提,径直将茶碗一丢,骂道:『那些该死的混蛋,我都打了三折出手,这些家伙还是不肯要!』
崔氏准备离开太原,原本在太原添置的这些实体产业自然就需要贱卖。
可问题是,谁都不肯接手。
旁人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个时候的崔氏产业,就是烫手山芋,谁接手就谁倒霉。
『休言三折,便是白送,也无人敢接……』崔钧叹息道,『也罢,那就不如白送罢……』
『白送?』崔厚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显然十分心疼,但是过了片刻也只好问道,『兄长这是要送给谁?』
『王氏女……』崔钧低声说道,显然对于白送资产,他也同样心疼。
『嘶……』崔厚有些明白过来,但是还有一些糊涂,想了想之后问道,『兄长,这王氏女不在晋阳啊……』
『不在晋阳,才能送得出去!』崔钧叹息一声,『谁能想得到,崔氏如今……唉!』
崔厚皱眉说道,『可这……王氏之人也没人敢接啊……』
崔钧摆手说道:『你忘了?这户主地契,是在此地留档……』
崔厚一愣,旋即恍然,『兄长之意是……』
『明白了就去做罢!』崔钧叹息一声,旋即脸上有些扭曲,『骠骑坏我名头,我……我岂能让其如愿?!』
崔厚呆了片刻,最后也就是颓然应了一声。
原本是想着能捞一点算一点,至少也是减轻一些损失,而现在看来一切实业资产都必须扔下了……
这就是后世封建王朝之中,很多满门忠烈的良心企业家死活都不愿意将实业做大做强的原因,毕竟实业资产无法跟着人润走的,而金融互联网等轻量化的产业,就比较适合心中早就有些打算的人玩了,反正见势不对,裤带一揣,就能带着账户走,其余的办公资产才占比几个钱?
崔厚转身出去,可是过了不久又急急奔了回来,神色有些诡异的说道:『兄长,我听闻说夏侯将军被困住了……』
崔钧吓得差一点就趴在了地上,『什么?!』
崔氏现在几乎是和夏侯惇共生……嗯,或许寄生比较合适,但是不管是哪一种,如果夏侯惇一旦垮塌,连带着崔氏必然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因此听到了夏侯惇的『噩耗』之后,崔钧也是『花容失色』,抓着崔厚追问。
崔厚便是说他方才出去官廨办理『转增』地契的时候,偷听到了的消息。
『二箍村……』崔钧思索着,然后忽然目光一闪,抓住了崔厚便是说道,『城中是谁驻守?夏侯塍?』
崔厚茫然不知崔钧之意,点了点头。
『天助我也!』崔钧一拍巴掌,然后立刻振奋的说道,『你快去收拾……不,不能收拾……』
崔厚没能跟上崔钧的节奏,还是有些担心的看着崔钧,『兄长,你这是……』
『这是天赐良机!』崔钧抓紧了崔厚的手臂,『你我能不能逃出生天,就要看这一次了!』
『逃……逃?』崔厚显然也想要离开晋阳,可是他没能明白要怎么才能逃出去,以及为什么崔钧说是好机会。
在崔钧表示出了要迁移往山东的态度之后,夏侯惇虽然表示一定的赞许,但是并不愿意崔钧就这么离开。倒不是崔钧在赌咒发誓的时候不诚恳,亦或是叙述自己对于山东的自由和皿煮的渴望不够迫切,而是夏侯惇觉得他需要崔氏,能在离开的时候带着崔氏一起走就已经是对于崔氏的额外开恩了。
因此在崔钧提点之后,崔厚也显然明白过来了,当下确实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夏侯惇出战,是因为夏侯塍是个『废物』,或者说距离『废物』相差不多。在上一次的对外作战的过程中,夏侯塍不仅是身体受伤,心灵同样也受了伤,要不然夏侯惇也不至于对付个羌胡,都要自己亲自跑一趟……
这也有夏侯惇对于夏侯塍的一种期盼,或者一种爱护?
当然,夏侯惇对于夏侯塍一切安排,都和崔钧无关,崔钧现在想要做的,就是抓紧夏侯惇被堵住的机会,赶紧逃离晋阳这一个『火坑』。
崔钧已经意识到了他投降夏侯惇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但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又怎么可能再回头?润到山东去,至少还能凭着名头,现有的财富,过几天富家翁的日子,若是还留在骠骑这里,难不成要被挂在路……嗯,路标上么?
『我这就去准备……』
『不!』崔钧一把紧紧拉住了崔厚,『不能带走所有人……』
崔厚一愣,旋即瞪圆了眼,『兄长,你,你这……这……』
『大丈夫!当断则断!』崔钧咬着牙说道,『除了护卫之外,就只带……』
崔钧的声音越说越小,崔厚的小眼珠子越瞪越大。
『兄长……这……』崔厚明显有些舍不得,『这……这……』
『别这啊那啊了!』崔钧打断了崔厚的话,『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你我就都在此地等死罢!到时候就是一家子都死在这里,一个都走不脱!我现在就去找夏侯校尉,若其应允,便是即刻出发!』
夏侯塍吊着一只胳膊,非常发愁。
他没有想到在太原的羌胡胆子这么肥!
当然,夏侯惇也同样没想到。
在出战之前,夏侯惇也分析过风险,表示有风险的,但不高。毕竟斐潜主力被曹操牵引在平阳安邑一带,在太原这里兵力不多。夏侯惇快出快回,等骠骑人马收到了消息,说不得都已经结束战斗了,就算是赶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此一来夏侯惇可以对内振奋,对外立威,又可以打击那些讨厌的羌胡,一举数得。
可谁能想到,现如今变得似乎要一举输得了……
夏侯塍心中是不相信那些羌胡能把夏侯惇如何的,可……
万一呢?
但即便是如此,夏侯塍依旧无法领军出战,援救夏侯惇。这倒不是说夏侯塍幸灾乐祸,亦或是有什么坏心,而是他绝对不可能放下晋阳这一地的防务不管……
晋阳就是夏侯偷袭而来的,于是他们怎么可能不防着旁人偷袭?
崔钧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请缨,表示他可以带一队人马去打击羌胡,助夏侯惇一臂之力。
此时此刻的崔钧,就已经换上了一套正规的衣袍,头戴着进贤冠,温文尔雅,仪态大方。
『汝去救援?』夏侯塍嗤笑着,显然不相信。
不仅是不相信崔钧的武力,同样也不相信崔钧的忠诚。
『夏侯校尉,某虽不才,但也略懂军事……』崔钧缓缓的说道,『羌胡如今围困将军,无非就是仗着战马游弋,使得将军进退难为罢了,绝不可能有损将军……某只是想……既然这羌胡全军出动,围困将军,那么羌胡王庭……不就是空虚了么?』
夏侯塍眼睛顿时一亮。
说起来白石羌只是一个比较大一些的部落,根本算不上什么『王庭』,崔钧这么说,自然有些夸大和引诱的成分。
『若是某可领一军,袭击羌胡王庭……一则可夺其战马,二则以可解将军之围,三则羌胡败落,晋阳周边亦可安定无忧……』崔钧很是诚恳的说道,『若是校尉不信于某,某可留家小于城中为质……亦或是,校尉出战剿灭羌胡王庭,某留于城中?此乃千载良机,若失,必悔也。』
『这……』夏侯塍确实有些心动。他的智力原本就不算是高,被崔钧三说两说,就有些动心。不管怎么说,若是可以获得一些战马,不管是将来进攻还是撤退,显然都会更从容一些。
可是自己出战,将晋阳城防交给崔氏……
夏侯塍斜眼瞄了一下崔钧。
这怎么可能?
万一夏侯塍也出去了,然后崔氏将晋阳四门一关,就地作乱……
这还不如让崔钧带着他的家丁私兵去打羌胡王庭呢,就算是真的打不下来,也可以惊扰到了羌胡,让夏侯惇可以顺利的退回来,另外还可以减少崔氏的实力,更方便后续的控制。
夏侯塍为自己的机灵,偷偷在心中点了一个赞。
『哈哈哈!』夏侯塍笑将起来,尽可能的让自己变得和蔼一些,『既然崔使君有此报效之心,我也不好拦着……不过这刀枪无眼,还是要小心……来人!』
夏侯塍叫来了自己的护卫,分出了一什人,表示作为崔钧的护卫,交待这一什护卫,一定要确保崔钧安全,不能让崔钧受到任何损伤云云。
崔钧表面上感激涕零,心中则是冷笑不已。
『某定然不负校尉之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