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
惊鸿道人愣了一下。
孟子说了什么,又是做了什么?
惊鸿道人目光闪烁,他不好说自己不知道,也不好说自己知道。
斐潜昂首傲然挺立,言语铿锵有声,一字一句之间,似乎震得春雷颤动,天地变色,无边雨水潇潇而下,『齐宣王问,伐纣是否臣弑君,孟子答「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斐潜此言一出,便是众人脸色皆变。
孔子和孟子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孔子生活在春秋末期,那是一个社会动荡、诸侯割据的时代。而孟子则生活在战国中期,那是一个更加混乱和战争频繁的时期。因此,他们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各自时代的特征。
那么大汉现在又是在什么时代呢?大概类比像是春秋末期,所以大家依旧谈论忠孝,等到三国建立十几后,频繁的交战以及人口衰败,百姓苦痛民不聊生之后,上层统治者才开始会体会到百姓的重要。
毕竟没有百姓给他们统治,他们就是连废物都不如。
靖康之耻,惨吧?
然后呢?
古今中外的历史轮回,都是如此,战乱方定的时候,就是百姓重要,没有百姓谁替统治者劳作?等到社会稳定,物产丰盛的时候,父老乡亲就迅速转变成为了韭菜和贱民。
最开始的皇帝,或者叫做王侯,那真的是危险职业。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王的孩子成为他国的质子,是常见的事情,动不动就是被驱逐,流浪,受苦受难之后才当上国君,而且这些受过苦的,成材率显然比其他没有受过苦的公子要高一些。
因为那个时候还没孔子什么事,没说一定要父传子子传孙,结果在秦始皇喊出了要子子孙孙千秋万代之后,于是其他的皇帝才哦一声,原来可以这么干,臣子百姓也没意见啊?
这下限一下子就得到了新突破。
原来还可以这么玩?
顿时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于是后来的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就在一遍又一遍的刷低着下限,然后为了防止百姓的反抗和暴动,也就在不断的加强统治的力度,思想的控制……
大汉,算是最后一个普通百姓可以登太守的府门,指着太守鼻子一顿臭骂的王朝了……
当然,严格上来说,只是在汉文帝的时候可以。
汉文帝即位第二年颁布诏书,明确废除了『诽谤妖言罪』,成为华夏古代唯一明文规定百姓可批评皇帝、官员及官府而不获罪的时期,这一政策在其执政期间得到严格执行。但是很快在汉武帝时期,这一条文就被废止了,胆敢辱骂官员的,一律都按照寻畔滋事罪论处。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斐潜缓缓的说道,『贼仁义者,为独夫也。何为仁义,非一家之仁义,乃天下之仁义也。逞一家之仁义而悖天下者,独也。天下之仁义,非虚言之,乃免百姓之疾苦也。若有虚言忠孝仁义,却害百姓于水深火热者,某自当效周公负斧钺而东立之!』
斐潜话音落下,大殿之外春雷萌动,惊得大殿之内的青铜灯树骤然爆出灯花,光火摇曳。雨水噼啪砸落在大殿瓦片上,哗啦啦响成一片,却盖不住大殿之内的啜啜议论之声。
荀攸双手下垂,拢在袖内,表面上似乎纹风不动,可是在袖子里面的手却微微颤抖。他望着斐潜深衣上随随着其动作而晃动着的黼黻纹,忽然想起太兴三年在长安城头,骠骑将军也是这样指着大河说『帝王将相终成土,唯有苍生似江河』……
虽然说周公负斧钺东立是典故,指周公辅佐成王,东征平叛,象征忠诚和权威。斐潜引用这个典故是在回应惊鸿的质疑,强调自己像周公一样辅佐天子,维护正统,同时展示权威。但是同样的,如果有人虚言忠孝仁义……
金玮藏在人群之中,缩着脑袋,指甲深深的嵌进了掌心。他完全没有想到斐潜会说得这么直接,而且这么不给斐潜自己留后路!
这完全不符合金玮对于大汉官吏的印象!
大汉官吏的话,从不说满,毕竟万一……哦,没有万一,是肯定做不到的时候,自己也方便甩锅。毕竟为手下工作没做好而道歉,一来可以甩锅撇清责任,二来也可以根据舆论处置临时工。
可要是什么都揽到了身上,这官不得天天劳累,想尽办法让百姓过得幸福,这还怎么能作威作福,逍遥享受?骠骑这是疯了不成?孟子说水载舟覆舟,那是说说而已,哪个统治者不是用水来洗夜壶的?谁还真心去管这水清澈不清澈,干净不干净?
『好个负斧钺而东立!』人群当中忽然有个虬髯汉子抚掌而叹,『某等粗陋之人,不通什么经文真意,但是这百姓疾苦,却是深切体会!当年关中饿殍遍野,便是骠骑领我等垦荒耕作,方免今日之饥馑!』
吃瓜的群众最关心的,自然就是吃。
对于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谁让他们吃饱吃好,谁就是好皇帝。
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百姓对于吃饱吃好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这也同样是人类的本性,但是不能因为人的本性如此,统治阶级就有意识的让百姓在可以吃饱吃好的时候,有意压制和剥削,让百姓永远陷于吃不饱也吃不好的环境之中。
『道德经有言,大道废,有仁义!至德之世,大道兴隆,仁义行于其中,人人皆仁义,故而仁义不世!如今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惊鸿站起身来,直面斐潜,大声疾呼,『自骠骑改制以来,禁私祀、毁谶纬、以匠籍乱士籍,岂非逆天而行乎?!如今骠骑不通教义,安可定五方上帝掌教?贫道七岁诵《黄庭》,十二解《参同契》,二十得左仙长亲授北斗禹步……』
『道长既然通晓经义,可解得「绝圣弃智」四字?』斐潜目光扫过惊鸿惨白的脸,『《庄子胠箧》有载,田成子盗齐国时,连圣智之法一并窃之——今有人私吞香火钱财,拷打同道索求《太平清领书》残卷,可是比田成子聪慧?』
惊鸿顿时面色涨红,旋即青白,身躯颤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斐潜微微叹息,摇头。
这个年代的家伙,还是脸皮嫩一些。要是后世那些拳法大师,少不得左右腾挪,上下颠倒,然后吼一嗓子你骂我了,你侮辱我了,你说话那么大声干什么……
荀攸适时上前,将惊鸿的罪证展示出来,『太兴八年,川中道观无故走水……』
众人顿时嗡嗡议论而来,与大殿之外的雨声混杂成为一团,如同一块块的石头砸在了惊鸿身上。
『孝经明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左仙长既为汝师,即似汝父……』斐潜缓缓的说道,『然左仙长临终呕血之时,汝又是在何处?不守病榻之前,尽弟子之责,却忙着接收五方上帝教内职权!更有甚者,连左仙长遗物七星玉佩,也是私窃了去!这等欺师灭祖之徒,也配谈什么家国天下,忠孝仁义?!』
闻得此言,惊鸿忽然暴起,还没有做出什么举动来,就被一旁的骠骑护卫直接按住。
当骠骑护卫按住惊鸿之时,他在袖中的七星玉佩突然滑落出来,跌落地上,摔成两截。
『左仙人有言,惊鸿聪慧太过,若掌教宗,当害经毁民也。今日得见,果如左仙人之言。』斐潜挥挥手,让人将惊鸿道人压下,『着令,押入大狱,追查其贪腐妄权之罪。』
护卫将惊鸿头上的道冠打落,拖拽而出。
惊鸿此刻才忽然想起当年左慈在川中知道了道观走水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后山之上,吹了一夜的竹笛。当时惊鸿没心思去细想,现在才猛然间想起左慈究竟是吹了什么曲调……
《薤露》。
在人群当中的金玮见势头不妙,悄悄的就往后退,走没两步,却觉得像是撞上了一堵铁墙,顿时一个屁墩,摔倒在地。
『金郎君,这是要往哪里去?』穿着普通麻布衣袍的阚泽在兵甲护卫身后露出笑容说道,『有闻司请金郎君喝茶……』
『金郎君?』正被拖着出大殿的惊鸿道人正巧碰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瞪圆了眼,『他……他不是姓杨么?』
阚泽无奈的摇头笑笑,『哎……什么叫做利令智昏……竟然将金郎错认杨郎……』
……
……
处理完一系列的杂务,斐潜才有空真正的脱下甲胄,换回宽松的衣袍,坐下来喝杯茶。
『我听说了……』黄月英坐在一旁,『你在青龙寺说了周公之言……』
『嗯。』斐潜点了点头。
黄月英看着斐潜,『这样一来……若是天子又拿什么忠孝大义来压你……』
斐潜呼出一口气,『天下有序,要有一定的标准……最简单的,就是忠孝……这就是儒家厉害的地方了。法家很不错,但是法家没办法解决民众不知法的问题,所以要先有儒,再有法。只可惜这儒家上去了,就不想下来……一个皇帝,肩上就是千万百姓的性命,若是做得好和做不好都一个样,那么又有谁会去努力?』
黄月英皱了皱眉,『若是如此,天子肯定不乐意。不管是谁,只要当上皇帝了,肯定不想要有什么……哦,所以才要五方上帝?』
『对,也不全对。』斐潜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说道,『陈胜吴广一声吼,但是吼完了他们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项霸王也同样不清楚,所以最后便宜了汉高祖……人人都说汉高祖知人善用,但是实际上是什么?是汉高祖让出了皇权!很显然,汉高祖后来反悔了……于是「砰」的一下,七国之乱来了……原因有很多,但是其中有一点,中央朝堂没有了信誉。』
皇权和相权,原本是相辅相成的。
就像是后世政府里面的总统和总理,但是如果说政府里面的总统整天担心着总理会不会搞死他,总理也整天怀疑总统下一刻会不会罢免他,这样国家政府还怎么运作?
『做好事的人,做更多事的人,要么被害死,要么被累死,该活着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活了下来……』斐潜摇头笑了笑,『你说,这样的朝堂,这样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要改变这一切,不可能是一蹴而就,自然要徐徐图之。』
黄月英说道,『所以要留着天子?』
斐潜点头。
院子里面沉默了片刻。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沉默半响之后,斐潜笑着说道,『这其中的道理,也不是说说而已。』
『可是……』黄月英低声说道,『我听闻说……有人将你和霍子孟相比……』
斐潜哈哈笑笑,『这还算是不错了的了……』
斐潜想到了后世经常会听到一句话,是人类无法从历史当中学习经验,但是这句话只是说对了一半,是人类无法学好的经验,但是坏的经验则是一定会『学』!
别看华夏儒家从春秋就开始喊忠孝仁义,但是实际上这社会道德么,向来就是上行下效。
汉高祖进关中的时候,还能约法三章,可是后来汉高祖反悔了,开始对于手下功臣动手的时候,约多少章都无效了,七国之乱后带来什么后果?就是原本是共同拱卫汉朝的王侯,都变成了猪!士族世家嘿嘿笑着,大汉王朝的皇帝眼瞅着就是一代更比一代弱,到了王莽时期简直就是被人当成是橡皮泥,随便怎么捏都行。
历史上从霍光到王莽,再到窦宪,以及曹操,都多少按照规矩来办事,还维持着基础的一种信任,即便是这种『信任』,已经是摇摇欲坠,结果到了司马懿的手里,便是被搅得一塌糊涂。从司马懿谋逆开始,大臣,尤其是权臣,不再有什么年龄上的豁免权,七十岁照样政变,哪个皇帝会觉得让权臣告老回乡会有好结果?不干死那老贼,万一变成了司马第二怎么办?
后续封建王朝之间的政治斗争,也都是如此,无耻和卑鄙成为了胜利者的座右铭。当面对着百姓允诺,就像是对着政敌发誓一样,结果一旦有机会,便是立刻翻脸不认账。在朝堂上都谈不上任何的信誉,更何况是要面对更没有威胁力的平民百姓了。
斐潜将茶碗放在了桌案上,『看,这就是现在他们所想要的……谁都想要喝酒吃肉,都要从这个碗里面捞,但问题是什么?』
黄月英说道,『碗就这么大,酒肉是有限的。』
斐潜点头说道,『没错,谁越是无耻卑鄙,谁就能多吃多喝。越是谦谦君子,越是吃亏上当,所以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不仅是大汉朝堂如此,后世公司里面也是一样。
正经做事的工资最低,不会叫唤的永远不加薪……
当一个公司死命在抠考勤,严格病假,侵占双休,自愿放弃薪酬年休假等等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这家公司活不长久了。
王朝也是如此。
当一个封建王朝开始出现严重内卷的时候,这个王朝也意味着走向了末路。汉末,唐末,元宋明清,哪一个王朝在最后的时候,不是疯狂压制,疯狂内卷?
听了斐潜的话,黄月英有些明白了,『所以要开西域,通交趾?可是……这西域交趾都到天涯海角了,再往外……怎么行?』
斐潜笑道,『上古之时,不过是大河改道,便是天降洪水,三代方治。而现在呢?大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有谁惊讶过?上古伐木为舟,容两三人都已是极难,而现在五百人战舰依旧嫌小……哈哈,开拓自然是有难处,可要是停下来,便如蛊虫,内斗不休。』
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所以夫君宁可外求,也不愿意收了墨斗?』
『啊?』斐潜一愣,这是什么神转折?
你这女子的脑回路,真是理解不了。
『对了,你说到墨斗……』斐潜啪的一拍手掌,『你觉得许仲康如何?』
『什么意思?』黄月英有些疑惑。
『前段时间,我见许仲康也岁数不小了,问起其婚配之事,仲康便是说他想要娶墨斗为妻……』斐潜说道,『之前都在作战,也无暇顾及这些……墨斗也是跟着你很长时间了,多少要问问你的意思。』
黄月英瞪圆眼,『许仲康为什么不选士族之女?若是他放出话去,怕是关中无数女子任其挑选吧?』
『士族之女,自然也是不错。』斐潜点点头,『我也这么问他过,不过仲康说,士族之女他谈不来……要知道,这许氏,也并非是什么大族……往上吧,士族大姓觉得亏了自家女,往下吧……无甚裨益……』
『所以这是向你表忠心?』黄月英问道。
斐潜点了点头,『多少有这个意思。』
现如今黄旭年岁渐大了,而魏都因为重伤过一次,身体也不再如同之前一般的康健,所以斐潜核心卫队大多数都是由许褚统领,因此许褚找斐潜求娶墨斗,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夫君你可想好了……』黄月英说道,『真要舍得,我就去问问墨斗……』
『什么叫想好不想好?』斐潜哭笑不得,『我就是那么急色之人?』
黄月英笑笑,『哎,自然不是!我夫君是天下无双!可惜我不是……好了,没看见院外那奉书都已经探头探脑好几回了么?你快去陪陪你那蔡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