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良臣说出这番话,江西籍士子都在犹豫。
担心查到自己家的也有,但更多却是害怕得罪同乡大族。
江西大族都有自己的族学,一般称为“书馆”。主要用来教育同族子弟,偶尔也允许异姓士子入学。
敞开了对外招生,并达到一定规模的才叫“书院”。
因此,眼前这三四千士子,除了胡氏子弟之外,多数学生并非来自江西大族。他们的家庭出身,以中小型家族和商贾子弟为主——当然,也有来自外省的大族子弟。
而江西大族子弟,直接在自家书馆学习即可,只有遇到瓶颈才会跑来华林书院游学深造。
魏良臣朗声说道:“尔等不必现在就决定,我会在华林山下逗留两日。你们回书院仔细考虑,如果愿意协助朝廷丈田,就到我下榻的地方报名登记。散了吧。”
士子们纷纷作揖,朝这位总督告别。
华林书院的老师尹焞,全程目睹魏良臣的操作。
他一言不发,默默返回书院。
程门四大弟子当中,尹焞的资质最差。
师弟张绎一天就能背诵领悟的知识,尹焞需要学十天、二十天,甚至是反复背诵理解一个月。
他平时话也不多,就连跟妻子交流,都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但是,他开创了和靖学派!
此派核心就一个字:敬。
非要详细阐述,就是要诚恳专一、涵养修身,对天地万物有敬畏之心。
尹焞认为,不论是治学还是任事,都要先学会怎样做人,且必须是一个无愧于心的好人。
历史上,尹焞确实说到做到了。
种师道举荐他做官,尹焞没有接受。
刘豫礼聘他做伪齐官员,尹焞直接逃去南方。
赵构征辟他做官,尹焞欣然前往,加官太子少师。却因反对议和,奏疏被秦桧拦下,气得尹焞再三请辞。赵构下令挽留,尹焞趁机上疏奏事,对着秦桧疯狂开喷,结果被贬官再退休(退休待遇锐减)。
“假以时日,此人必为宰辅。”书院老师姚仲宽说。
尹焞点评道:“刚则易折。”
姚仲宽是从淮南被聘请来的名师,他压低声音幸灾乐祸:“江西大族过于强横,土地跨州连郡,地方官府不能制。放在前宋顶多拆族,到了大明却还要丈田。当今这位是马上天子,怎容得国中之国?”
尹焞没有接话。
他深知“义门”运营模式的优缺点。
优点是能抵抗贪官污吏和天灾人祸,缺点是官府难以管理,而且必要逃避徭役赋税。
在分裂乱世,优点能起到主作用。
在统一王朝,缺点则会凸显无遗。
尹焞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义门”,既欣赏,又厌恶。
华林胡氏还好一些,族人具有相对的自由性,可以选择搬去外地落籍。
因此,胡氏虽然发展七百多年,原籍族人数量却远远不如陈氏。
江州陈氏搞得过于离谱,如果没有外力逼迫,族人基本不允许迁走。
而且留在原籍,也坚决不准分家。所有家族成员,都必须服从家族安排。
别说经商所得,就连官员俸禄,都必须上交给家族——官员久居在外,可以留足自用钱财,但必须定期带回一部分资金。
钱粮归公,这就恐怖了。
江州陈氏有充足的钱财,利用灾年进行兼并,在地方扩张起来无比迅速。
尹焞非常庆幸,他没有出生在江州陈氏。
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会被家族搞疯掉的!
陈氏运营模式的弊端,长久下来也显露无疑。家族子弟渐渐没了进取心,很多人都选择混吃等死,每年去参加科举的人很多,但百余年来的进士却越来越少。
暮气沉沉!
反而是被朝廷拆族迁走的陈氏后裔,豪杰名士层出不穷,两相对比极为讽刺。
尹焞突然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此次朝廷拆族,对于江州陈氏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姚仲宽一怔,不明所以问:“为何这般讲?”
尹焞解释道:“这几十年来,江州陈氏可曾有大儒名宦?就连真正的名士都没有。我曾与陈家所谓的名士交流,一個个都呆板陈腐,根本没有自己的见解可言。他们的家风太正了,从小到大,稍微逾矩,就会被长辈严厉教训。就算读了再多书,也不过是应声虫。”
“原来如此,受教了!”姚仲宽连忙作揖,他想明白了许多道理。
尹焞虽然资质驽钝,平时话也不多。
但人家毕竟是真正的大儒,只要是跟做人和治学有关的话题,尹焞讲述起来可以滔滔不绝。
“先生!”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子奔来。
此人名叫张良佑,是大儒张绎的遗腹子。
张绎虽然是尹焞的师弟,但在程颐死后,师兄反而要向师弟请教学问。
甚至可以说,作为师弟的张绎,其实是尹焞的半个老师。
可惜,张绎壮年病逝,否则必为一代大儒。
二程的毕生学术,就是由张绎来整理的,他才代表着程门正统。
如果张绎还活着,朱铭多半会下令征辟。
张绎属于绝对的草根底层,甚至连小地主都不算。
他从小没有机会读书,跑到城里(洛阳)打工养家,耳濡目染自己认得些字。
在酒楼做酒保的时候,经常听到士子们吟诗作对行酒令。于是张绎自己也学着做打油诗,每每符合平仄韵律,并且诗中还有道理。
有个叫谢显道的士人,见到打油诗非常惊讶,问张绎为什么不去读书。
张绎说:“我是下贱人,哪里敢读书?”
谢显道说:“人人都可以读书。”
张绎问:“我该读什么书?”
谢显道说:“先读《论语》。”
张绎就用工资买了本《论语》,不认识不理解的字句,便拿去向士子们请教。
读完《论语》,张绎又问:“接下来该干什么?”
谢显道说:“你去求见程先生。”
张绎就此成为程颐的关门弟子,既是学生,又是仆人,更像儿子。他一直跟在程颐身边,服侍病榻,料理后事,甚至负责整理二程毕生学问。
学问编完,张绎也病死了。
尹焞问道:“你想协助官府丈田?”
张良佑回答:“格物致知,做事也是格物。弟子协助官府丈田,会遇到许多人和事,遇到许多困难阻挠。跟那些人打交道,跟那些事打交道,突破阻挠,解决困难,便能致知。”
尹焞点头赞许:“我还以为,你是想攀附权贵。若为了格物致知,那你尽管去得。不要害怕得罪大族,只要诚心守正,则万物不可侵汝身。”
“弟子牢记先生教诲!”张良佑作揖。
尹焞感慨道:“可惜啊,我是一个天生愚笨的人。聪明、才学和德行,都不及你爹的万分之一。”
“我几岁就开蒙读书,又比你爹更早拜入程门。可恩师仙逝之后,我却要向你爹请教。”
“而伱的父亲,就没正经读过蒙学,识字全靠在酒楼耳濡目染。他二十多岁才拜师,一年的长进抵得过我十年。”
“你的聪慧类父,跟着我学习太屈才了。我的学问修行是笨办法,并不适合你。所以才带你来华林书院,这里有来自全国的名师。”
“等你协助官府丈田完毕,你就回洛阳吧。那里现在是首都,什么学问都有,什么名师都能遇到。”
“我已经老朽了,学不进去陛下的新学。当年甚至还抨击过陛下的学问,因此没脸在新朝求官,远远躲到江西来教书。你回到洛阳,不要报我的名字,当心影响你的仕途。”
张良佑说:“便是一日为师,也不能羞于提及师尊名讳。陛下在学术上海纳百川,定不会因为先生而迫害学生。”
“去吧,去吧。”尹焞挥手。
张良佑作揖告退,兴奋跑去魏良臣那边报名。
尹焞回到书房,拿起一本基础数学教材,认认真真开始练习数学题。
他太笨了,传统经书都学着吃力,数学、物理能把他学到崩溃。
但还是在尽力学习。
尹焞又想起师弟张绎,如果师弟还活着,估计一个月就能把这本数学教材吃透。
程颐关于《易经》的遗作,直接把尹焞看懵了。张绎却能迅速整理遗稿,并且还能查漏补缺,然后无比吃力的传授给尹焞。
程门四先生,如今只剩尹焞还活着。
他在江西聚了一些洛学传人,筹划着完善属于大明的洛学。
尽量向皇帝靠拢,但依旧排斥王安石的学问。
他们将佛学引入儒学,却又整天高喊辟佛,恨不得把天下寺庙全给拆掉。
朝廷也有官员,跟他们长期保持联系。
比如礼部右侍郎谢良佐,就是洛学在朝廷的代言人。
谢良佐对佛学的批判是:只有上达(形而上学),没有下学(形而下学)。
然后,谢良佐通过抨击佛学,疯狂吹捧皇帝的新学,并就此对洛学进行改革。
大明新朝的洛学,把数学、物理等科目,通通视为“下学”范畴,是获得“上达”的必经之路。
就在尹焞做数学题的时候,又有一个学生进来:“请问先生,弟子是否应该去协助丈田?”
尹焞指着心脏部位:“我的学问,只一个敬字。这种事情不要来问我,应当问你的本心。你想去的理由是什么?你不敢去又是因为什么?”
学生陷入沉思,站立良久才作揖:“弟子知道了。”
说罢拜别,跑去魏良臣那里报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