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在鞘中。
虽然是在鞘中,但是其中的锋芒,却已经令在场的所有剑客都感受到哪一股如芒刺背的森森寒意,有几位这些年江湖出头的剑客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或者伸手松了松领口。
他们鬓角有些被汗水濡湿,一双眼仍看着站在演武场中间的剑客。
那剑客穿着白衣,是个年纪二十岁出头,是正当最好年纪的姑娘,眼底眉梢却透着一股安静的冷意,握剑的手掌白皙修长,一身纯白,连发簪都是白玉的。
除去那一枚朴素的发簪,浑身上下,一身素白,再无半点装饰。
她站在那里,带着剑和寒意,就像是刮来了天山上的飞雪。
已经有许多的年轻弟子偷偷看得呆住,沉稳的脚步声音响起,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了那名女子的身前,身着青衣,双目莹然有光,五缕长须,气度沉稳如同山岳,让前来旁观比斗的人心中更是一惊。
自大源年号最后一年那一场伐天之战后,江湖中损失惨重,许多门派因此而一蹶不振,也有曾经默默无名的武者得以一朝成名,开宗立派,公良绍以双剑剑术横行数郡,开创紫霜峰一脉,不过数年,已是江湖上难得的剑派。
而公良绍也一举成为南方十五郡中剑术名家。
已有数年不曾亲自出手。
今日竟只是一个年轻女子就让他亲自出来,众人心中都暗自猜测这名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这般大的面子。
公良绍双手握着剑柄,两名弟子上前,将剑鞘解下,恭敬退去。
左手乃是三尺三寸的长剑,散着青冷的幽光,右侧的却是一把短剑,不过两尺六寸有余,剑身却比起长剑更宽一指,通体赤红,如同握着一团燃烧的火焰。
公良绍两柄剑交错,剑鸣清越,两柄剑剑刃指着地面,郑重道:
“千山姑娘……”
“请指教。”
穿白衣的女子微微颔首,右手搭在剑柄上,数息沉凝,哐啷一声剑鸣,一团如雪的剑光斩出,此刻秋意绵延,整座紫霜峰却如同在刹那坠入隆冬,寒意森森,剑气于寒冬中穿刺,不知多少人体寒骨冷,颤抖个不停。
一场比斗,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女子只是剑意精纯,剑招比之于公良绍而言,尚且逊色一筹,数十合外,便渐渐落入下风,公良绍正欲出招决胜的时候,千山瑾手中长剑陡然鸣啸,剑上寒意剑意暴涨,公良绍预料不及,手掌瞬间被寒意割裂出鲜血淋漓。
而这似乎还只是剑意之始,之后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如同天山暴雪一半。
公良绍心中惊异,本能后撤两步,主动撤剑,而那女子也收回了剑招,凌冽森寒的剑意也渐渐隐去,消失不见。
公良绍心中微松,双剑飞入鞘内,拱手道:
“姑娘的剑意精纯,天山一脉中,能够在这一路剑意上超过姑娘的,不过两个人。”
“这一次,你我便算作是平手如何?”
千山瑾沉默了下,点了点头,将剑收回剑鞘内,道:
“多谢赐教。”
公良绍笑道:“不敢。”他的视线落在了千山瑾手中那一柄长剑上,顿了顿,慨叹道:“听说当年千山剑圣死于天界,他的佩剑沾染了仙人的心头血,落下云来,被人得到后,整夜里如同猛虎一样地鸣啸,一直到姑娘的身边才安静下来。”
“这就是剑圣的配剑吗?”
千山瑾只是说:“他并不是剑圣。”
公良绍笑摇了下头,转口道:“在下尚且还有一事不解。”
“千山姑娘在江湖是何等身份?为何突然起意造访本派,欲要切磋剑术?”
千山瑾举了举手中的剑,道:“公良门主的剑术很有特点,如果公子还在的话,无论在天下的那里,都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找你,我想,公子看不到了,至少要用他的剑来见识一下,才不算是遗憾。”
“原来如此。”
公良绍恍然点了点头,微笑道:
“那么,姑娘对于公良的剑术可还满意。”
千山瑾答道:
“阴阳流转,圆融如意,是一流的剑术。”
片刻后,公良绍在山门之下,目送着白衣女子离去,旁边的弟子上前,好奇道:
“师父你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动手,为什么要为她而破例?”
公良绍叹息着将双剑配在腰间,道:
“不是在和她比试,而是想要和那把剑比试一下。”
“那把剑?”
青年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话中之话,神色骤然变化,道:
“师父您是说,那把剑已经成为了神兵?!”
“可,可是据传千山思的佩剑,只是天山的制式佩剑,不过比江湖上的百炼兵器好些,连名剑都算不得啊?如何能成为神兵?”
公良绍看着自己尤自颤抖的手掌,叹道:
“以一把凡铁,战尽人间剑客,又落尽天上仙人。”
“如何成不了神兵?”
“可惜,似乎还未能觉醒。”
他看着已经见不到背影的千山瑾,遗憾地道:
“传说中一剑击杀天上剑仙武神的剑啊,我是想要看一看的。”
天空中响过闷雷的声音,雷在云层的深处闪动着,秋日的天变得很快,白日里还是千里无云的晴朗天气,到了傍晚就已经成了阴沉沉的模样,千山瑾抬头看了看天色,加紧赶路,总算是在落雨之前,找到一间废弃的道观作为落脚地。
天上的云压得越发低了。
千山瑾弄了些干枯的草生了火,伴随着一声轰鸣,外面的雨水大滴大滴地砸在地面上,一股土腥气伴随着雨水落下的声音弥漫着,千山瑾将剑放在一旁,安静烤着火,看着火光,突然笑起来:
“这样大的雨,一不小心就会弄脏了衣服,若是往日,公子定然又要气急败坏了。”
“谁叫他总爱穿白衣服的?”
笑声在一半的时候断掉,反倒越发死寂,千山瑾看着火堆,眼底里茫然无神,最后她手臂抱着自己的膝盖,抱成一团,头顶在膝盖上,安静听着雨水落下来的声音,还有火灼烧柴火的噼啪声。
若是往日的话,可以从公子那里抢来衣服裹着身子。
还能让公子去弄些吃的回来烤着吃。
她闭着眼睛,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条长街上最大最好看的楼里,爹拉着自己,对着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卑躬屈膝,还不断推搡着自己的肩膀,让她多说说话,她感觉就像是梦里梦到失足坠入悬崖了一样。
公子总说,那个时候她自己肩膀抖地就像是风里面的一叶。
那一日她忘不掉,那个白衣的剑客居然当了手中的剑,带她离开。
那可是剑客的佩剑啊。
生平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并不只是家里面的累赘。并不是要将自己的一切都为了弟弟去牺牲掉,生平第一次她知道,有人可以为了她将剑客视若姓名的佩剑轻而易举地交出去。
那个时候穿白衣的剑客毫不顾忌拉着她的手走出去,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看着公子的背影,觉得若是这辈子都跟在公子身后的话,满天神佛也是会眷顾着自己的。
她说不喜欢现在的名字,公子就说那干脆就跟他一起姓千山好了,然后便自己念叨着笑起来。
他说千山思,千山瑾,这下子就更像是在相依为命了,很好很好,可是她后来才知道瑾的意思是美玉,千山瑾的意思便是千山美玉,原来公子也会偷偷玩这些字里行间的游戏。
可更后来,她才知道,千山思必然踏遍千山剑门,千山死。
千山瑾蜷着身子躺在枯草上,渐渐沉睡过去。
那把剑放在旁边,往日她在江湖中行走小心翼翼,可有了公子的剑之后,夜间睡觉便安心许多,再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仿佛只要这柄剑在,公子就还在。
睡着之后,脸上神色便不如这些年这样冷漠的少女眼角有泪痕,无意识呢喃:
“公子……”
那柄长剑微微动了一下,剑身上生出灵韵,在女子旁边凝聚,最终化作了穿着白衣的青年,他伸手打算给千山瑾整理一下衣服,手掌却只是透过了千山瑾,如同虚幻的倒影。
青年动作顿住,长久地沉默。
千山瑾呢喃:“公子……”
深秋雨中道观,青年头往后靠着三清座下的石台,伸出手抚在女子头发上一点的位置。
他看着无边的雨夜轻声回答:
“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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