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诚没说话，但是脸色已然变了。
其实这段时间的白诚对着梁珺态度一直还算柔和，但是这会儿，她能感觉到他的表情是僵硬的，眼底还透出显而易见的震惊。
半晌，白诚问：“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我知道，在地下十几米，没有光源，空间只有不到五十平，出口只有一个，就是通往冷冻库的那个通道，而且那个通道倾斜度让人徒手根本不可能爬出去，那个通道是当初江煜设计用来给韩知夏投放生肉的，他想养着这个契子，又无法容忍这个随时有可能攻击自己或者别人的怪物，所以他建造了这个独特的牢房，用来囚禁韩知夏。”
梁珺略一停顿，补充说：“不过那个通道材质特殊，安了合金板，以前屠宰厂通电的时候，他为了避免韩知夏那个不会死的身体爬出去，还给合金板通电，有的地方可以电击有的地方可以加热，让她每次想要逃出去都会痛不欲生，现在没这些东西了，他自己应该会试着往出来爬一爬。”
关于这个特殊的牢房，早在韩立去救韩知夏的前夜，梁叶就已经告诉梁珺了。
“很震惊是吗？”梁珺问白诚，“我当时听到也觉得震惊，韩知夏因为深爱江煜而陪伴在他身边，成为契子，江煜回报给她的就是这个牢房，她才二十多岁，就这样的年纪，在见不到一丝光的地下牢笼生活了整整几年，就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白诚沉默许久才道：“但保护付先生是我的工作……”
“所以我和你道歉，”梁珺垂着眼，“你救过我帮过我，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还对你隐瞒，这是我的错，但我不会后悔，白诚，这件事与韩立无关，就算韩知夏不是他妹妹，我也会选择这样做，我不想让江煜那种人得救。”
白诚像是才醒悟过来，拿出手机就想打电话，梁珺又喊了他一声，“还有一件事。”
白诚抬眸睇向她。
“韩知夏身体里的种子被梁叶取出来之后，江煜和泉之眼之间的契约就失效了，你懂吗？”
白诚脸色更白。
梁珺还是说了下去，“所以他是在恢复半瘫状态下被梁叶扔到地下去的，你们联系不到他是因为梁叶扔了他的手机，你说他自己安排善后的人在第二天去过屠宰厂清理现场，那些人既然没有听到他呼救，我想他应该已经叫不出声了。”
江煜自以为掌控一切，妄图和梁叶结盟，利用泉之眼，最后的下场是被梁叶扔进他自己建造的不见天日的地狱里等死，梁珺觉得这个结局其实很适合他。
但白诚显然不这么想。
白诚去打电话给自己手下了，梁珺站在原地望着白诚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白诚不是个机器人，自然有情绪，因为梁珺刻意隐瞒这件事，他足有一天没怎么和梁珺说话。
一天后屠宰厂那边反馈给白诚的消息是，当救援队的人用绳索下去到牢房寻找付景衡时，里面已经没了声息，只有难以抑制的恶臭。
没人知道在那之前付景衡一个人在黑暗的空间里，无法走动，没有食物，没有水，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他们找到的尸体是在出口向外爬的。
但是太难了，曾经四肢健全的韩知夏爬不出去，他更不可能从那里只靠一双手脱身。
白诚在病房里接电话，梁珺听了个大概，她早有心理准备，等白诚挂断电话回头看她，她很坦然地抢先开口：“如果你想要为他报仇，就动手吧。”
白诚看着她的眼神很冷，她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他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梁珺摇头，“我只是觉得活着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白诚，每个人都有自己像信念一样坚持的东西，对你这样一个佣兵来说是任务，保护江煜是你的任务，我拦了你的路，自然要承担代价，其实你真的不该救我，这样你就不会觉得为难。”
白诚心底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故意的吗？”
梁珺不语。
“明明知道对我来说任务有多重要，你非要这么做，兵不血刃地帮韩立杀了付先生，”白诚手攥得很紧，情绪终于难以压抑，“你不是没想过以后要怎么面对我，你是借此和我表明态度，你想告诉我你一点点都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是吗？”
梁珺偏过脸，发丝垂落在脸颊，她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遂又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做都做了。
白诚面色有些恍然，点了下头，“你就是想断了我的路，让我想对你心存幻想都不能。”
梁珺咬着自己唇瓣，好一阵子才说话：“白诚，其实你很清楚，我和你，不可能，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我不想伤害你。”
这样直白的拒绝的梁珺其实是第一次说，虽然她对白诚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白诚帮过她很多，他的感情也会让她有些心理负担，无法回应他，她也会觉得抱歉。
这天，对她寸步不离数日的白诚离开了病房。
这个结果梁珺并不意外，当晚的晚饭不再由白诚买来，梁珺自己下楼去医院食堂，走进空荡荡的电梯，身后的人也跟了进来，她之前魂不守舍，这时才看到对方的脸。
是韩立。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唇抿得很紧，一言不发。
梁珺按了一楼，退到角落，时间晚了，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没有人打破沉默。
韩立一直跟着她去食堂，在她要买饭的时候帮她端饭放在桌子上，又将餐具为她拿过来。
梁珺也没客气，就自顾自低头吃饭。
男人坐在她对面，等她吃完，看着她慢条斯理擦嘴，他薄唇动了动，问出见面以来第一句话：“身体……好点了吗？”
“死不了。”梁珺回得懒洋洋，男人小心翼翼的态度她看在眼里，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是活该，可又有点难受。
她知道他在内疚，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对她开的那一枪，估计足够他内疚很久。
梁珺吃过饭并没有直接回病房，这个晚上天气不错，她在住院部院子里走了走。
韩立一直跟在她身后，并不追上她的步伐，也不会落得很远，最后就这么跟着她去了病房。
待病房门被关上，梁珺对他说：“有件事，我也告诉你吧，就是……”
“江煜的事吗？”
梁珺一愣。
韩立说：“白诚已经告诉我了。”
梁珺笑笑，“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他是为了你，之前他其实不愿意让我来见你……我也不想和他在医院闹起来，毕竟他是救了你的人。所以这几天我都没来，但现在他很生气，而且得到江煜下落他可能要回昆城处理一些事，他觉得你没人照顾，所以告诉我，他知道我会来。”
梁珺问：“他会消气吗？”
“……”韩立默了默，“很难说，任务对多数佣兵来说高于一切，我在佣兵团接受的也是这样的理念，白诚现在应该也很为难。”
“你这时候倒是挺通情达理，为他说起话来了。”
梁珺语气带着调侃，韩立看到她慢慢躺到了病床上，病号服衬得她更加消瘦，心底不由得涌起疼惜，“你睡前要先换药。”
他也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什么，她安静片刻后居然轻扯了一下衣襟，对他笑着说：“你来帮我换。”
她这样说了，他自然不可能不去，然而当他锁好门拉了窗帘，在病床边坐下用手解开她的扣子，他才意识到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眼前女人的身体曲线还是姣好的，肤如脂凝，但他根本生不出哪怕一点的旖旎心思，他的视线集中在厚重的带着浓郁药味儿的纱布上，慢慢剥开纱布，他看到了那个狰狞的伤口。
她是想让他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梁珺安静地躺在床上，看到男人逐渐苍白的脸，她忽然又觉得没意思——和这样一个失去所有的人，她计较什么呢。
她按住了他的手，“算了，我自己换吧。”
韩立却拨开她的手，坚持给她换完了药，然后给她整理好衣服，洗过手后坐在病床边说：“其实我本来想亲手杀了江煜。”
梁珺点头，“我知道。”
“但听到他最后的死法，我觉得……其实这样也好，知夏知道了，应该也……”
他斟酌着措辞，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说法。
高兴？没人会高兴，其实复仇这件事本身很难令人欣慰，走到这一步，不过都是因为之前江煜做的种种。
梁珺还是说：“我知道。”
哪怕他说不出，她也明白。
韩立静静坐了一阵，从腰间拿出一把手枪，装好消音器，放在梁珺枕边，“我承诺过你，江煜的事情结束了之后这一枪让你还在我身上，你想多开几枪都可以。”
梁珺扭过头看那把枪，若有所思，接着还真坐起身来，拿起枪，打开保险栓，指向他。
韩立岿然不动，表情平静是注视着她，听见她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我很抱歉……”他嘶哑地出声，“对你开枪，但是梁珺，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无论你信不信。”
梁珺手指在扳机那里轻轻磨蹭两下，最后笑了。
“我有病？在这里杀了你，我怎么可能跑得了？”她白他一眼，“现在我们要回到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规则，杀人要坐牢偿命的。”
他怔怔地盯着她，而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们都要回到这个世界了，没有泉之眼，没有契子，绝望里也没有神迹来拯救，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
韩立恍然间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是啊，他们要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了。
有关泉之眼的一切，都在逐渐远去。
梁珺对着他笑得没心没肺的，“我真要报复你，按照这里的规则，我应该是去报警抓你，然后告你。”
韩立也笑了，“都可以，你想那样吗？”
梁珺一脸拿乔姿态，想了好一会儿，将枪递还给他，摇头，“我不要。”
“那你想怎样？”
她敛了调皮的表情，凝视他双眼问：“如果我要你的一生呢？”
韩立答得很快：“那就都给你。”
“以后不能再伤害我，我发脾气你要无条件包容，我要是难受了你要哄我，还要保护我，再以后……”她顿了顿，“你还要出去挣钱给我花，我看上多贵的东西你都不能说我败家，还要任我差遣……”
她说了很多很多，说到最后自己都累了，眼前朦胧一片，声音也小下去。
这都是本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生活本来该有的一些期待，只是她已经忘记了，很久了。
韩立的目光在她列出的一个一个条件里逐渐柔化，最后眼底似乎都淬入了笑意，明明她眼眶红了，但他却只是温柔地问她：“还有吗？要不要拿个本子记下来？”
梁珺垂下眼，眼泪滚落脸颊，他就抬起手为她擦干眼泪。
他们都是幸存者，他在这一刻无比庆幸，他说：“你没有杀我，我很感激，你活下来，我也很感激，这样我还能陪着你，还能等知夏醒来，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的生命已经有所期待，不会再追逐无望的目标。
他希望她也一样，他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怎么折腾我，报复我？快点好起来，到时候你想怎样都可以。”
梁珺低下头，拍开他的手，揉了一下眼角，瓮声瓮气道：“我还没原谅你。”
“我知道。”
“也许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那我就等一辈子。”
“一辈子再也不喜欢你，一直讨厌你。”
“那……”他停了会儿，仍盯着她，声音沉了一度：“那我也还是喜欢你。”
梁珺脑袋垂着，看不清表情，然而他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她将脸埋进掌心里，哽咽出声。
他将枪收起，起身坐到了床边，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她，低下头，在她的发顶轻轻落下一个吻。
……
白诚还是个尽职的佣兵，第二天就收拾行李离开了。
付景衡死了，有很多事需要善后。
离开时他只到病房和梁珺做了个非常短暂的道别，并没有多停留，他看到病房里的梁珺和韩立，一切仿佛宿命，那两个人之间好像已经没有缝隙。
而韩立则陪着梁珺在若羌又停留了数日。
梁珺对韩立的态度其实并不好，颐指气使，有时候就连病房里的小护士都会看不过去，她没有对他开枪，不代表她没有怨气，这一点，韩立是很清楚的。
他更清楚的是，这世上不会再有她这样的人，明明知道会受伤，可能丧命，还竭尽全力保护他，对这样的她，他如何包容都不为过。
后来他们回了一趟昆城，那时昆城正因为首富付景衡的死讯和他名下企业破产的消息而沸腾。
梁珺怀着不一样的心情回到韩立在昆城那座房子里，养了几个月的伤，脾气被韩立的纵容惯得越来越大。
当她不再是个俘虏，也慢慢开始发现这栋房子的好处，不远处就是海景，院中有花田……她不再是这里的俘虏了，现在的她可以自由选择，定居在任何一个地方，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所以她决定留在昆城。
这里也是韩知夏一直沉睡着的地方。
韩知夏被转入昆城当地一家疗养院，距离韩立的房子不远，他可以经常去看，偶尔梁珺也会去，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和韩知夏说话，这个时候她总是很乖，一点没有在家时的闹腾。
只是当韩立尝试做介绍，拉着她的手对韩知夏说：“知夏，这是你嫂子……”
她就会一把甩开他的手，鄙夷地瞪他，“你少做梦了。”
韩立也不恼，他的脾气被她磨得越来越温和，他只是微笑：“有梦可做也是好的。”
韩立最后一次听到泉之眼的名字，是在一年以后。
那时他已不再是个佣兵，他和宋雅一起开了家公司，做机械义肢的售卖和维护，不但可以帮助有需要的人，而且也如同梁珺所要求的，赚足了给她挥霍的钱。
那个夏日午后，海风潮湿，梁珺在门廊上的摇椅里睡觉，他在院中的工作台上为陈之墨调试了机械义肢的新功能，在陈之墨自己尝试的时候，他的手机一震，接到了一条来自李林的信息。
信息里，李林说他在驴友论坛里又看到新的帖子，说是有人在罗布泊又看到了红色的花……
有人说是海市蜃楼，也引出了更多的传说，李林参与进去发了帖，说那也许是泉之眼，一种可以实现人愿望的花，但是引来群嘲，没人相信。
李林吐槽一番，还附上了帖子链接，韩立看了会儿，最后还是没点开。
没人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就如同没人知道最后的结局——梁叶最后是输给泉之眼了吗？还是她和泉之眼本就是一体，被泉之眼吞噬了？又或者她如今也是泉之眼？
他不再考虑这些问题，这些都已经很遥远了，他回头往门廊的方向看，女人睡得安静，他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她这个消息吧。
现世安稳，而她已经受过很多苦，他不想她再那么辛苦，去思考这些了。
陈之墨已经试完新功能，有些兴奋地凑到他跟前，一眼瞟见他手机屏幕上泉之眼几个字，便是一愣，“泉之眼又出现了？”
“不知道，”韩立摇头，忽然想到什么，问陈之墨：“你被宋雅做了手术，醒来那时候应该挺绝望的吧。”
陈之墨没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脸色不大好看，“换你你能高兴？”
他是个佣兵，本来是沙场上拼搏的人，没了一条腿，比个普通人还不如，当时他一度崩溃到想死。
韩立又问他：“如果你当时手里有泉之眼，你会不会选择用宋雅做契子，来换自己一个完整的身体？”
陈之墨怔住。
“如果真有，还是会有这个想法的吧……”陈之墨垂下眼，手摩挲着机械腿，“但是我想最后我还是不会，因为我已经知道那些契子什么样了。”
他很坚定地道：“我不会让宋雅变成那样。”
韩立笑了笑。
是啊，即便是在绝望中，也总有人不会选择那条路的。
陈之墨离开之后，韩立收拾了东西，走去门廊，放轻脚步靠近摇椅。
梁珺好梦正酣，闭着眼，眉眼秀气，表情恬淡，他弯下身凑近，拨开她被微风吹乱的发丝，她的头发长长了，绕在他指尖，他低头在她额前轻轻地亲吻。
傍晚时分，天边红霞一片，远处海浪声阵阵，而世界这一隅，一切都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