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
金陵城,宁荣街。
荣国府后花园内,贾母满面堆笑,与薛姨妈看了场好戏,吃着南面送来的瓜果节礼,笑道:“难为他们还惦记着我这个糟老婆子,送了那么些瓜果来。听说多是小琉球来的,那里原是海匪占据,极好的地方,如今被蔷哥儿拿下了,好大一片地方,也算是开疆拓土喽!”
薛姨妈闻言想的有些深,问道:“老太太,那你说,立下这样大的功劳,朝廷总该好好封赏一番罢?且也不止这些功劳,哥儿为了朝廷买回多少海粮,救了多少百姓?朝廷还能薄待他?”
贾母笑道:“若说开疆拓土这桩功劳,朝廷多半会有表示,其他的就别提了,断不会提。”
坐在贾母身旁的鸳鸯笑道:“老太太,这又是甚么典故?”
鸳鸯来金陵没多久,就发现有了身子,身份地位自然愈发不同,如今是陪贾母坐着说话的。
贾母笑道:“那还有甚么典故?不过蔷哥儿是武勋,开疆拓土是本分事。可采买海粮,挽天倾一般救民无数,这是民生,是文官的差事。你们瞧着罢,朝廷连提也不会提此事,不然天下文臣的老脸往哪搁哟!”
贾母毕竟是经老了事的,听她这么一说,薛姨妈心却有些凉,又问道:“那依你老看,蔷哥儿这回能封王不能?”
贾母在内宅活了一辈子,甚么样的话风没听过?
只瞧薛姨妈这样一问,再一猜,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咬牙恨笑道:“那个混帐该不是拿王爵侧妃哄了姨太太和宝丫头罢?”
薛姨妈闻言,一张老脸都没地搁,连连摆手道:“没法提,没法提!”
贾母肚子都快偷笑疼了,面上却堆出难为情之色,道:“这个孽障!几辈子的老交情,正经的薛家嫡女,他也敢招惹?姨太太且放心,此事我与你做主!”
薛姨妈却认命似的长叹一声,苦笑道:“还做甚么主啊?若能说得通,我还用等到今日?让老太太瞧笑话了,我家老爷去的早,留下一双儿女。哥儿哥儿不听话,让一个花魁拾掇的服服帖帖。姑娘姑娘……跟撞客中了邪一样,死活就认一个。我这当娘的,总不能真将她逼死?”
贾母笑道:“姨太太,凡事且往宽里想。那花魁我也见过,是个清倌人,品格相貌一等一,当个妾足够了。哥儿能叫他治住,未必是件坏事。至于宝丫头就更不必提了,蔷哥儿虽是个贪心的,可姨太太也瞧见了,连个寻常丫头都不会辜负,知道鸳鸯有了身子后,往这边派了几回人了。对宝丫头,就更不会差了。这人呐,就活那么一辈子,较不得许多真儿!
你还怕我笑你?我家里的事,哪桩能瞒得过姨太太?
看开了,也就罢了。也没见过的比谁家差,还不是一样愈发兴旺?
我听说蔷哥儿每年给薛家丰字号分红好大一笔银子?”
薛姨妈闻言合不拢嘴,笑道:“今年年中就分了一笔,好大一笔数目,我也没想到,怎会分那么些……”
贾母笑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薛家有这么一个金鸡在,还有薛家二房那边也了不得,日后宝丫头果真再得一侧妃,哥儿和蔷哥儿交情也好,薛家兴旺不就在眼前?何须再自生烦恼!”
鸳鸯笑道:“最难得的,就是太太和郡主两人极相谐,宝姑娘就不会居中难做。”
贾母愈发高兴,道:“那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玉儿自不必说,蔷哥儿当眼珠子一样疼着,世上再没见过这样疼老婆的了,有些事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鸳鸯悄悄拉扯了下贾母,贾母也就没说秃噜嘴。
贾蔷歇在黛玉房里时,闺榻上都要有人陪同,欢好时怕用力过大伤着了黛玉……
这等匪夷所思的对待,传出去都惊世骇俗。
好在承受重力的那一方自觉不吃亏,不然就为这个也要闹出乱子来。
贾母得了鸳鸯提醒,让开这一折,夸起尹子瑜来:“活的比多少年过半百的老人还通透,尹家真真了不得!别说咱们内宅娘们儿,多少前面的爷们儿毁在一个‘争’字上。可人家却知道一个‘让’,这里面的学问,世上许多人一辈子都悟不透。”
薛姨妈笑道:“是啊,宝丫头也是好福气,能给这样的贵人当赞善。”
鸳鸯笑道:“以后都是一家子,都有福气。最有福气的,还不是国公爷?”
三人都笑了起来,贾母正要再说甚么,却见林之孝家的急急进来禀道:“老太太,前面进来许多官爷。国公爷留下的亲兵说,那是中车府的人……”
话音未落,就见贾政带着宝玉进来,脸色有些苍白道:“老太太,中车府奉旨前来,迎接老太太和咱们一家进京。说是为了赶上蔷哥儿的封王大典。”
“现在就走?”
贾母颤巍巍问道。
贾政点了点头,道:“旨意上说,是即刻回京。”
贾母等人脸色又难看几分……
谁都不是傻子,果真是好事,怎会在中秋夜跑来搞这么一出,还是没有商议余地的?
鸳鸯紧紧抿了抿嘴,问道:“国公爷留下的人怎么说?”
贾母闻言立刻打起精神来,知道眼下只能指望那些人。
贾政道:“正在和中车府的人对峙,东府的人说我们可以自己乘船回京,中车府的人可以跟着,但不允许指手画脚。中车府拿旨意说事,必要随他们现在回京。”
话音刚落,听到前面响起呼喝打斗声,贾母惊恐之下头一发晕,身子站不稳倒向一旁,薛姨妈也大哭起来。
鸳鸯见贾政束手无策,宝玉也只是低着头面色苍白,她紧紧抿了抿嘴,而后对林之孝家的道:“劳妈妈带话到前面,告诉中车府的人,就说我乃国公爷妾室,如今有了身子,正是受不得劳累奔波的时候。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叫他们自己思量思量,他们能落个甚么下场。”
林之孝家的闻言记下后,忙去前面传话。
余者都在后花园里等着,一直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林之孝家的才急急回来,慌张道:“他们又带了许多人来,把国公府都围住了。不过也担保,绝不会让姨奶奶出事,随行会带上名医……”
鸳鸯闻言,回头看向贾母。
贾母神情不见好转,虽未逼至绝路,却也没留几分情面。
分明是为了逼贾蔷回京受死……
老天爷,到底发生了甚么罪孽呐……
……
神京,宁国府。
李婧脸色同样难看之极……
连她都未想到,即便德林号名下的酒楼、茶肆、戏台等重新开业,居然也扭转不过来形势。
其实原本已经差不多了,德林系集体发力,再加上东城几万市井妇人,至少不会再让天诛戾君的声势再恣意扩散下去。
只是等云妃生绿妖的消息一下爆开后,即便是德林号也无法再阻挡如洪水一般的流言肆虐。
这则流言的杀伤力太强,和之前的谣言又死死呼应上。
若非天谴,皇子怎会变成绿妖?!
这种事,连她都好奇,更何况是百姓?
然而形势一失控,接下来的事,就更恐怖了……
中车府出动……
绣衣卫出动……
连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兵马司都接到了宫中极严厉的旨意……
暗查、举报、接受检举……
抓人,杀人!
根本不是明正典刑过堂问审押赴菜市口的杀,中车府、绣衣卫当场杀人!
谁敢阻拦,他们就杀谁。
也不过短短十天功夫,整个神京城为之噤声。
因为被杀之人,已经不限于市井百姓。
开始囊括士子、官员、武勋、宗室……
疯了!
那位彻底疯了!
最让李婧震怒的是,今日中车府竟然以“保护”为名,将刘老实一家给围了起来……
她不是没实力反击,只是贾蔷一日未归,时机未到,眼下暴露出实力来,有害无益。
当然,前提是对方不要做的太过分。
“点齐府内亲兵,随我去接舅爷、舅太太回府。”
李婧顶着好大一个肚子,一甩斗篷,扶剑出府。
……
青塔寺,刘宅。
今日中秋夜,原本喜庆团圆的日子,刘家四口人却因为门口被中车府的人堵起,而心生不安恐惧。
京城大都,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明白这意味着甚么。
刘老实尝试出去,却被挡了回来。
番子们谈不上客气不客气,不动手,但也冷冰冰的不许出门。
刘老实心焦如焚,他自然知道,必是贾蔷那边出了变故。
从来在家沉默寡言,更没骂过独女刘大妞的刘老实,今晚却狠狠骂了她一通。
因为当初贾蔷是再三要带他们一家一起南下的……
后来他两口子不愿走,就让刘大妞带着小石头一并去,刘大妞起初应下了,后来也没走。
如果刘大妞和小石头走了,这会儿刘老实连个锤子也不怕!
正当一家四口惴惴不安时,就听到前院门口处有厉骂声传来……
“猪狗一般的东西,也敢拦我?”
“拔出刀剑来,自可斩来,我躲一下,就不配给国公爷看家!”
刘大妞闻声大为惊喜,道:“是小婧,小婧来了!”
又懊悔:“早知道今儿不来你们这,一道去国公府了!”
春婶儿骂道:“这会儿你再说这些,不和放屁一样!”
一家子一边相互埋怨,一边出门,出了正房门就见李婧将堵在门口的番卫骂开,挺着大肚子进来。
春婶儿方才唬的甚么似的,这会儿见了李婧这样厉害,也缓过神来,忙迎上前责怪道:“你瞧瞧你都甚么时候了,大晚上的还乱跑!到我们这做甚?”
李婧没多言,只笑道:“这大过节的,自然来接舅舅、舅母和姐姐、小石头去国公府过节。”
都知道她不易,所以刘老实一家没多矫情,连细软都不收拾,就要跟着走人。
然而刚走到门口,却见门前早已被数不清的中车府卫士,团团围住,拔刀相向……
李婧冷笑,正要呵斥,却见刘老实从她身后一步跨出,迎着刀冲向番卫大骂道:“我和你们拼了!!”
见他如此,李婧都懵了。
可春婶儿不懵,作为枕边人,她太明白这个丈夫了。
她颤抖着追上前去,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老棒槌,就知道心疼你那外甥,怎就不想想小石头?”
李婧这才反应过来,刘老实是不想这一家子成为迫贾蔷回京的人质,这是要以死来保护贾蔷呐!!
他不是不心疼小石头,那是他亲孙子,可他也知道,贾蔷若死了,他们一样还是要死……
眼见刘老实故意往对面也懵了的中车府卫士刀锋上撞去,李婧目眦欲裂!
果真刘老实出了个好歹,她都无法想象贾蔷会不会提前一把火焚了神京城!
更无法去面对贾蔷!
“当家的啊!”
就见春婶儿后发先至,大哭着跑到刘老实身边,一扭屁股,将刘老实挤倒在一旁,她则被这股力道反冲上前几步,擦着刀刃过去……
血花绽放!
“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