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智慧树描绘的光明之城，在某些角度，的确有吸引人的地方。

    特别是吸引那些生活在龙城最底层，缺乏修炼潜能和资源，看不到丝毫希望，又或者在长年累月的战争中，饱受创后综合征的困扰，精神濒临崩溃的人们。

    一边是丑陋而痛苦的真实。

    一边是美好而光明的虚幻。

    倘若有人选择后者，孟超也不会奇怪，更没有资格去斥责他人的软弱。

    问题是，放眼整座龙城，不，或许是整个异界，再不会有人比孟超更加清楚，这种美好而光明的虚幻，究竟是多么脆弱和短促。

    倘若龙城真的走上了智慧树所说的道路，他们根本无力抵挡即将爆燃的异界大战的战火。

    龙城说不定会比前世更早毁灭，且毁灭得更加耻辱。

    阳光下的肥皂泡，再怎么精美绝伦、绚烂多彩，它也只是一个肥皂泡而已，绝对无法充当人类文明，最坚固的城堡。

    意识到这一点，源自末日的毁灭之火，立刻将孟超脑域深处，智慧树植入进来的世外桃源烧了个一干二净，重新暴露出花海和绿潮之下的残垣断壁。

    过于美好的童话，就像是添加了太多色素和人造香精的劣质饮料那样难以下咽，反而刺激孟超的大脑愈发清醒，瞬间刺破了智慧树所说的“事实”中，隐藏的无数漏洞。

    “等等——”

    孟超的目光恢复了剃刀般的锋利，声音也再次变得如冰锥般坚硬，他死死盯着对方，像是要洞穿绿潮塑造的少女形象，看透隐藏在智慧树深处的真面目，“这么说，其实你的灵魂，有一半甚至一大半都是人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着想，想要和我们一起创造一个全新的、更加美好的文明了？

    “可是，数十年来怪兽对龙城持续不断的侵袭，又该怎么解释？”

    绿潮塑造出来的少女面孔微微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泄露出了绝不属于人类的表情。

    它微微向后退缩，试图躲闪孟超的目光解剖。

    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瞬间重新凝聚起了真诚、友善甚至略带委屈的微笑。

    “那些怪兽，并不受到我的控制。”

    智慧树解释道，“我虽然拥有扩张神经网络，让处在网络之内的碳基生物共享感知、情绪和部分记忆碎片，并在某种层面上，向他们传达指令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并不是无限的。

    “无论我的扩张范围，还是我能连接的‘终端’，也就是碳基生物个体的数量，都是有极限的，而且，碳基生物的智慧越高，往往意味着它的自我意识越强烈，越不容易受到我的控制，我能控制的数量就越少。

    “我想，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吧？指挥一个小队几十名士兵，和指挥千军万马，不是一回事；指挥近在咫尺的一支部队，和指挥千里之外的另一支部队，也不是一回事；指挥一个单纯的步兵师，和指挥一个拥有坦克、飞艇、符文机械、生化战兽、超凡者……的复合快速打击集群，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虽然人类给我冠以‘怪兽主脑’的名字，但我其实并不能像是蜂后指挥每一只工蜂那样，精确指挥怪兽山脉中的每一头怪兽，不，倘若将蜂群的规模扩大万倍，工蜂巡弋的距离也扩大万倍，我想，再厉害的蜂后，都要头大如斗、心乱如麻的。

    “基本上，我的控制范围，只局限在雾隐绝域中的一小块区域，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天坑’附近。

    “超出这一范围的怪兽，我最多只能稍稍窥探到一些他们的感知，却无法左右他们的想法。

    “一旦这些怪兽离开雾隐绝域，我就彻底断开了和他们的连接，完全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也阻止不了他们的行动了。”

    孟超思考着这番话的可信度。

    听上去，的确有一定道理。

    无论通过神经网络还是无线信息网络，去远程操控超大数量的终端，都面临三个问题。

    第一是位于网络核心的“中央处理器”，计算力肯定是有限的，一旦需要精确控制的终端太多，下达的指令和反馈太复杂，很容易令中央处理器过载甚至爆掉。

    第二是指令在远程传输的过程中，很容易延迟、扭曲和失真，终端反馈回来的信息，也必然存在一定程度的损耗。

    第三是网络越大、越复杂，就越容易受到干扰。

    人类的无线信息网络在灵磁环境复杂的异界，动不动就会因为干扰而瘫痪。

    难道怪兽主脑的神经网络，就有什么不同吗？

    所以，智慧树说它无法精确控制所有怪兽，大概率是真话。

    但孟超相信它的控制范围和数量，也未必如它所说的这么可怜，而且它还有别的办法，诸如调制出特别强大和聪明的超级异兽——妖神，充当“前线指挥官”，对兽潮进行间接控制。

    “绝大部分侵袭龙城的怪兽，都是自行其是。”

    智慧树捉摸不透孟超的想法，继续诚恳地解释道，“要知道，很多怪兽都因为脑中灌注了大量源自人类的痛苦、仇恨和负面情绪，才开启了心智，他们对于人类有着天然的敌意，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桃源镇那些无辜惨死的冤魂的化身。

    “我的能力有限，无法完全控制和彻底消灭这些怪兽，很多怪兽在渐渐觉醒了高等智慧，并构建出更加复杂的族群后，都脱离我的掌控，逃出雾隐绝域，跑到更加广袤的怪兽山脉深处去了。

    “拥有高等智慧和庞大族群的他们，对怪兽山脉中那些依旧浑浑噩噩的同类，形成了‘降维打击’，很快在怪兽山脉的各个角落站稳脚跟、称王称霸，成为亿万怪兽的主宰——这是我没有想到，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再加上随着龙城文明渐渐强盛，你们也将触手伸向龙城之外，迷雾深处的怪兽乐园。

    “双方的生存空间重叠到了一起，彼此都感受到了生存的威胁，发生冲突，不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么？

    “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指责地球人才是入侵者，说些‘怪兽只是在捍卫他们的家园’之类没有意义的话。

    “我说过，大自然没有善恶、正邪、美丑之分。

    “在我看来，小草吸收阳光，绵羊啃噬小草，豺狼吞噬绵羊，猛虎撕裂豺狼，人类的隆隆铁骑碾平虎穴，杀死猛虎，把虎骨磨成粉末来泡酒或者炼制战刀……都是为了生存，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什么对错。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忘记过去，超越仇恨，为彼此都找到一条更好的生存之路，不是吗？”

    “听上去很有道理，甚至比唱戏更加好听。”

    孟超说，“不过，那些超级异兽呢？从‘白幽灵’到‘地震’，从‘深渊魔眼’到‘漩涡’，这些深谙人性弱点，懂得从龙城最薄弱的地方插刀子的超级异兽，不太可能是野生的吧？

    “还有半年前突然出现在龙城外围，具有高度组织性，能从四面八方同时向龙城发起进攻，以配合‘巢城之乱’的兽潮，千万别告诉我，那些都不是你的‘杰作’！”

    智慧树沉默了一会儿。

    绿潮凝聚而成的少女也微微垂下了眼皮。

    过了好一阵子，它才承认：“没错，那些超级异兽，的确是我调制并派到龙城去的。”

    “为什么？”

    孟超道，“这些家伙，可不像是什么‘和平大使’啊！”

    “因为，今天的龙城，已经变成了昔日桃源镇的翻版，一座不折不扣的‘罪恶之城’。”

    智慧树坦然道，“既然吸收了金千禧的人格、意志和灵魂，我也就继承了她的使命，除了重建桃源镇之外，也要让龙城变得更加美好，至少要避免重蹈地球文明的覆辙，再度踏上毁灭之路的宿命。

    “于是，在桃源镇的局势平稳下来之后，我立刻派出了一些‘侦察兵’，也就是埋入我的神经束的灵兽，前往龙城蛰伏和观摩。

    “最初十几年，我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龙城的社会发展，就像自己刚刚诞生不久时，向桃源镇学习那样。

    “必须承认，在打倒血盟会这股邪恶势力之后，龙城的统治者干得比桃源镇的首领出色多了。

    “或许是生存环境相对没那么恶劣，整个文明体系相对更加庞大和稳固，可以运用的资源也更加充足的缘故，龙城的统治者可以从容不迫地选择管理方式和工具，他们制订的游戏规则更加公正，强者们的‘吃相’，也不用那么难看。

    “我非常欣喜地看到，在‘武神’雷宗超的号召下，统治龙城的九大帮派似乎在表面上让渡出了大量权力，组建了‘生存委员会’这一最高管理机构，来领导全体市民的前进。

    “从‘九大帮派’演变为‘九大企业’的强者集团，看上去，也更加‘文明’了！

    “我高兴极了，以为龙城还有无数像是金千禧、雷宗超一样的人，大家一起努力，就算没有共享感知和情绪的神经网络，也能让整个文明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