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起,他几乎就没有看到过太阳。
失落神庙深处蕴藏着岩浆和毒液的机关,就是他的玩具。
图腾兽的嘶吼和盗墓贼的惨叫,还有骨骼被獠牙细细研磨粉碎的声音,就是唯一的乐曲。
终日缭绕在古战场遗迹上空,受到图腾之力的冲击,幻化成各种狰狞猛兽形态的迷雾,就是他最常见到的风景。
作为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毛贼,他的任务就是充当炮灰和人肉扫雷器,冲在整支盗墓队伍的最前面,负责探索最危险的机关和最狭窄的密道。
很多密道的直径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即便是三五岁的鼠民孩童,都必须用特制的秘药将骨头泡软了,才能勉强钻进去。
然而,遇到密道里的蜿蜒曲折,鼠民孩童还是有极大概率会被卡住,活活憋死在里面。
对于“胡狼”卡努斯来说,幸运的是,一开始他仅仅是一名不入流的小毛贼,他的主人,也仅仅是狼族之中,最弱小的聚落成员,人丁稀少,实力孱弱,就连深入地底探索,都争抢不到什么战争史诗中记载的著名神庙和古战场遗迹。
往往只能探索那些,已经被前人探索过几十遍,几乎连每一片铁锈都被人刮擦得锃光瓦亮的地方,试图从前人的指缝里,舔舐些残羹冷炙。
对主人而言,这样的探索,当然捡不到太多便宜。
但对冲在最前面的小毛贼来说,因为大量机关都被前人触发,危险程度总算大幅降低。
再加上一丁点的运气,令“胡狼”卡努斯在支离破碎的古墓深处,有惊无险地成长到了十岁。
不幸的是,因为很少有鼠民孩童能像他这样,在神庙、古墓、巢穴和古战场遗迹深处,活过整整五年,他被认为是经验丰富和吉祥物般的存在,成为了炙手可热的货物,终于在一场盗墓贼们的自相残杀中,变成了战利品,辗转落到了另一名更加强大的主人手里。
现在,他将要面对的,不再是被前人探索过很多次,没有油水,危险程度也较低的地方。
而是数千年来,都无人探索过的未知之地。
不过,无论探索什么类型的神庙和古墓,都一样。
小毛贼总归是要死的。
不是死在这座古墓机关里,就是死在那片古战场遗迹中的邪能傀儡残骸手里。
不是死在今天,就是死在明天。
原本,未来的末日魔狼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面对残酷的命运,选择了坐以待毙,闭上眼睛。
但现在,逐渐长大的他忽然发现,每当自己闭上眼睛,眼前总会出现两伙盗墓贼火并,新主人杀死老主人的场景。
直到今天,他都无法忘记老主人在阴暗狭窄的墓道深处,连图腾战甲都来不及提取出来,就被利刃贯穿了心脏,又被边缘锋利至极的铲子,将脖子铲断了一大半,连颈椎骨都断成两截,鲜血疯狂喷涌的画面。
那时候,他就冲在老主人的前面。
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喀嚓”声,扭头看时,便亲眼看到老主人的脑袋,几乎弯折了一百八十度,耷拉在肩膀上,以无比诡异的姿态,瞪大了失神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要知道,“胡狼”卡努斯从三岁起,就为这名老主人卖命。
他曾见过老主人破解无数在孩童看来精密至极的机关。
亦曾见老主人身披图腾战甲,和穷凶极恶的图腾兽大战三百回合。
更曾见过老主人用缠满了荆棘和骨刺的皮鞭,狠狠鞭挞那些不愿屈服和私藏收获的鼠民孩童——他的一名小伙伴,就是被老主人活活鞭挞至死,死时浑身上下的骨头统统碎裂,整个人软得像是一滩烂泥,无论他怎么小心翼翼,都没办法将小伙伴捧起来。
而且,老主人还给他们讲过很多故事。
讲过鼠族的怯懦和罪孽,讲过武士统治图兰泽的理所当然,讲过他们现在的冒险和牺牲,就是在洗刷血脉深处的耻辱。
“胡狼”卡努斯原本对这些故事深信不疑。
他深信鼠族生下来就应该被人奴役。
他深信痛苦就是赎罪,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活的全部。
他深信鼠民盗墓贼绝对没有资格使用神庙和古墓里挖掘出来的古代武器和铠甲,就算不小心触碰到了,都会引发祖灵的雷霆震怒,以至于降下诅咒,在下次探索的时候,让鼠民盗墓贼以最恐怖的方式,惨死在机关之中。
他相信主人——一名血统纯正的狼族,就是天神般的存在,拥有祖灵的祝福,战无不胜,永生不死,更不是他们这些羸弱和卑贱的鼠民可以反抗。
但现在,当主人惨死在他的面前时,“胡狼”卡努斯忽然意识到,主人口吐血沫,浑身抽搐,大小便失禁的模样,和鼠民们惨死的时候,根本没什么两样。
主人喷溅到他脸上的鲜血,也和鼠族的鲜血一样腥臭,温热,蕴藏着惊慌失措和不可思议的恐惧气息。
主人瘫软在地,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也不见任何祖灵出来,祝福和庇护。
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主人还抽搐着朝他伸手,仿佛是在向他——一个小小的鼠民孩童求助。
这幅画面像是用闪电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劈碎旧世界的同时,令他忍不住开始思考。
思考全新的世界,和全新的道路。
好在,在寂静无声,步步杀机的古墓深处,作为尖兵的他,有的是时间,孤独和冷静地思考。
思考为什么,鼠民们天然就遭到歧视和奴役。
思考为什么,自己的外表几乎和狼族无异,只是多长了一对属于啮齿类的门牙而已,自己和狼族的命运,就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狼族就像是翱翔于天空中的雄鹰,自己却像是蜷缩在深渊中的蛆虫。
思考为什么,自己的实力明明在一次次死里逃生之后不断提升,暗中修炼的力量,甚至比不少狼族盗墓贼更加强悍,但自己还是没有资格触碰到任何一件蕴藏着图腾之力的神圣武器,每次探索,都必须冲锋在前,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拆解最精密的机关。
但在瓜分战利品的时候,却根本没有自己的份,哪怕多朝战利品看两眼,都有可能招来新主人比老主人更加凶狠的鞭挞。
思考为什么,同为鼠民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倒在机关、暗道、密室、图腾兽和邪能傀儡残骸的利刃之下,但他们却始终满脸麻木,当死亡降临时,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思考……新主人的鲜血,是否像是老主人和所有鼠族一样腥臭,当新主人的脖子被边缘锋利的铲子,狠狠铲断的时候,他是否也会像老主人一样,口吐血沫,四肢抽搐,屎尿齐流?
在这样的思考中,“胡狼”卡努斯渐渐长大。
他身上的鼠族特征逐渐消退,狼族特征愈发明显。
有一次,他在探索古墓时不小心磕断了两颗门牙。
就在他鲜血直流,捂住嘴巴的同时,周围的鼠民伙伴们却吓了一跳,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无比羡慕。
那一刻,“胡狼”卡努斯才知道,自己和真正的狼族,究竟有多么相似。
毕竟,他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生生世世,都是狼族的女奴。
和绝大多数被氏族圈养,而不是山野之间散养的鼠民一样。
“胡狼”卡努斯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是谁。
十有八九是某个血统纯正的狼族。
但没人会承认这一点。
无论暗夜中的兽性有多么疯狂,到了白天,奴隶就是奴隶,贵族就是贵族。
一滴血法则。
只要体内流淌着一滴属于鼠族的卑污之血,就是永远的鼠族。
“为什么?”
少年时代的“胡狼”卡努斯,在失落神庙的深处,捂着鲜血直流的嘴巴,向自己在灵焰映照下,拖得无比狭长的影子问道。
从那一刻起,一颗小小的种子,就在门牙缺损的鼠族少年心中萌发。
那时候的种子,或许还不能称之为“野心”。
他只想活下去,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图兰人,都有资格也应该过的日子而已。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巧合也是必然。
“胡狼”卡努斯所在的盗墓队伍,在一次探索地底深处的失落神庙时,无意间释放出了不该释放的力量,轰塌了半座神庙和直通地面的狭窄通道。
一半盗墓贼被冲击波横扫和崩落的岩石碾压,死得惨不忍睹。
另一半盗墓贼身受重伤,失去了大部分的补给和工具,被活埋在了狭窄、潮湿、闷热的地底空间中。
资源有限,空间密闭,死神就在幸存者们的头顶徘徊,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死亡的獠牙。
在这种情况下,人性之恶和兽性之美,都如食人花般绽放到了极致。
幸存者分成两派。
数量较少,但原本掌控着这支盗墓队伍的狼族。
数量较多,但一向充当工具,浑浑噩噩,从没想过也根本不敢反抗的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