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鹤,你做得很好,继续说下去。”赤焰尊者轻轻地回应。
“他们还在做着另一个决定,每个人都迟疑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做或者由谁去做。最后,一个眉毛里藏着一颗黑痣的领袖站起来,承担下这件最难做的事。那颗圆形黑痣藏在他的左侧眉毛里,每说一句话,那黑痣就跳动一下,如同一把钉锤,时时刻刻地敲打着。他推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他的孪生兄弟,五官面目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要自己的兄弟进入洞中,完成肉身封印的任务。他的做法让所有领袖感动,全都跪倒在两兄弟的面前,五体投地,顶礼膜拜……”那女人的声音飘飘忽忽的,果然如风中鹤唳。
说到这里,风鹤的叙述就停住了,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迟疑了一阵,她再次补充:“我知道那人承担的是什么任务,就是要等到搬运珠宝的僧人们完成运输任务并封死藏宝洞之后,他就悄然拔刀,斩杀所有人,彻底封锁与藏宝洞有关的线索。这样,战争开始以后,即使敌人知道藏宝洞的存在,也无法从任何人嘴中获得洞口位置。”
关文心里猛地一寒,因为这种“自杀保密”的做法历史上曾经多次出现过,但大多数是发生在朝代更迭时的皇宫里,其残酷、愚忠的程度已经突破了正常人能够容忍的极限,只有那些被洗脑压榨惯了的太监、嫔妃们才愿意去做。
如果风鹤所说的这件事发生在藏地寺庙之中,实在是对那些智者领袖们思想阴暗面的一次严酷剖解。
“那种事,历史上早就发生过很多次,没什么稀奇的。”赤焰尊者说。
“可是……可是……”风鹤猛地颤抖起来,双臂交叉捂住胸口。她的影子投射在关文脚下,此刻连影子也簌簌抖动,如同狂风中的树叶。
“你在害怕什么?”赤焰尊者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讨论那件事的时候,忽然觉得跟自己有关,所以才怕。”风鹤的表情迷茫而恐惧,仿佛困在笼中的小兽。
“到我身边来。”赤焰尊者招招手。
风鹤慢慢地向前走,踏着满地的玛尼石,一步一摇,趔趔趄趄。
“你还没有说,那地方你认识不认识?那寺庙、藏宝地点、杀人的人、被杀的人……你总能记得一些的,对不对?”赤焰尊者握住了风鹤的手,循循善诱地问。
风鹤摇摇头,脸上的迷惘之色更加明显:“那次会议开了一整晚,我的记忆因为恐惧丢失了很多,加上殿里的灯光昏暗,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赤焰尊者又问。
风鹤再次摇头:“我不知道……现在最困扰我的就是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我能听到他们、看到他们……我不是智者中的一员,但我又能知道殿里的事情……”
赤焰尊者叹气:“不要急,你能想起这些,已经很不简单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风鹤慢慢闭上眼睛,但眼皮仍然在不停地颤动。
“所有的修行过程都是循序渐进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恢复全部记忆,成为真正的伏藏师。”赤焰尊者放开了风鹤的手,捡起脚边的一块玛尼石,用心看着上面的复杂花纹。
此刻,关文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的玛尼石跟通常所见的不同,只有一小部分刻的是六字大明咒、祷告文、万字符号,另外那些则是画满了不规则的线条,毫无规律可循,也无法解释其中蕴含的意义。
过了一阵,风鹤再次开口:“战争开始了。”
赤焰尊者不再开口,只是与关文一起静静期待着。
这种情形,就像一名心理疏导师面对重度失忆症患者那样,急不得慢不得,只能等待患者自我意识的苏醒。至于外人,干着急帮不上忙。
其实关文在之前帮别人画画时,也遇到过无数次同样的情况。要想帮别人画梦,至少那人得如实描述梦里的故事,把画面变成语言和表情表达出来。眼下,如果风鹤不说,谁能知道大战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累了。”又过了十几分钟,风鹤睁开眼,满脸都是冷汗,神情极度疲惫。
“累了睡,饿了吃,修行者本来就应该遵从人的本性去做,你去吧。”赤焰尊者说。
风鹤向赤焰尊者深深地一鞠躬,而后径直走了出去。自始至终,再没向关文看上一眼。
“你看出了什么?”赤焰尊者问。
关文迟疑了一下,才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存在于她‘识藏’中的那个人一定遭遇了惨祸,才会变得记忆破碎,语言混乱。既然有大战争爆发,他也许就是战争的受害者,死于战乱之中了。”
“说下去?”赤焰尊者追问。
“如果时间真的来得及,我们就把她说过的所有的话记录下来,打乱排列,潜心整理,获得有相关性的长篇资料,那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关文回答。
赤焰尊者展开双臂,做出要拥抱满地玛尼石的动作:“知道吗?这些就是她的全部思想了——在我遇到她、解救她之前,她已经画了这么多玛尼石,通过那些线条来表达思想。在她居住的那个地方,她是以‘怪’出名的,所有村民都把她看做是邪灵附体的异教徒,连出行都要避开她住的房子。可是,这种无字天书似的东西,谁能看的懂?”
关文恍然大悟,原来赤焰尊者坐在玛尼石堆上,为的是深度冥想与修行参悟,而不是单纯的休养生息。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闭关,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
他记起了进入伏魔圈之前的长廊以及画在石墙上的杀气凛然的线条,粗略看来,似乎与此有关。
“我也累了。”赤焰尊者挥挥手,“你可以离去了。”
关文想了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尊者,您在做什么?”
这是中国人日常交谈时用的最多的五个字,简简单单,看似寻常,实则隐藏着无限深远的玄机。
赤焰尊者本来即将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凝视关文,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我、在、干、什、么?”
关文接下去:“每个人都有计划和梦想,用来筹谋未来自己的前进方向。短的几天、几周、几个月,长的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终生。我想问,您在这里的修行目的是什么?外面,岁月无声无息地逝去,太多事在您还没觉察的时候就发生了、结束了,可您一直闭关于此,不问世事。”
“我在等待,我一直都在等待。”赤焰尊者喃喃地回答。
关文长叹:“我记得西方哲人说过一句话,谁若耽于等待,谁就不免失去。尊者,您难道不觉得,自己已经等待太久了吗?”
赤焰尊者蓦地一手抓住了自己散乱的头发,一手指着关文,大声说:“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正因为等待,您已经错过了太多。”关文回答。
“我找不到方向,所以等待。”赤焰尊者辩解,“假若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追逐,一日千里,就离开正途越来越远了。”
“如果找不到方向,应该马上去找,而不是等待。我记得大唐圣僧玄奘为了寻求真正的佛法真谛而万里西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到达印度那烂陀寺,终于求取真经,修成正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关文又问。
赤焰尊者抬起头,久久地凝视关文,嘴唇渐渐颤抖起来,低声问:“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关文向前一步,稳稳地站在玛尼石堆上。
“一直以来,我就是我,我只是我。”他低声回答。
一瞬间,他感觉到那些描绘在玛尼石上的“死”的线条全都“活”起来,织成了一条流动的彩带,围绕着他和赤焰尊者高速流转着,卷起一个一个空气漩涡。
“不要问,快看那些浮光掠影——”他叫着。
彩带幻化成无数光与影的片段,如同几百卷胶片同时播放,几百个人物同时动作、同时开口说话,使他目眩神迷,耳鼓刺痛。
“慢下来,慢下来,慢下来,让我看清它们——”他情不自禁地纵声大喝。
赤焰尊者纵身一跃,扑到关文身边,弯腰背起他。
光影缭绕,把他们两人完全裹住。这种情形下,只要抬起手,就能握住那些片段。
关文屏住呼吸,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这就是我等待的时刻,为了这一刻,我的思想碎片遍布整个屋子,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方。这是一个立体的迷宫,唯有真正的智者才能解开谜题。你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舍利子,去吧——”赤焰尊者展开双臂,宽大的袖筒里骤然飞出几百颗灰色的舍利子,小的如鸽子蛋,大的如鹅蛋,全都是不规则的灰色椭圆体。
舍利子飞出,并未落地或者撞墙,而是慢慢地飘浮于半空中,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框架,把他俩包围住。骤然间,所有描绘着线条的玛尼石也被旋风卷起,一颗颗飘浮向上,进入舍利子框架,最终形成了一个玛尼石塔,遮住光线,将关文、赤焰尊者封闭在塔里。
关文眼前一暗,再也看不见室内的景物,但彩带上的内容却瞬间清晰了百倍。这种变化倒是很容易理解,就像电影院里播放电影时总是提前关灯,环境暗而屏幕亮,观众们才能看得更清楚。
他看见了一场惨烈无比的战争,一边是盘着辫子的清朝马队,武器精良,攻势如潮;一边是衣着各异,队形混乱的散兵游勇。只不过,清兵少而散兵多,在几轮砍瓜削菜般的冲杀之后,散兵游勇利用山地地形成功地包围了马队,并展开了非常有效的反击,战斗处于胶着状态。很快,马队中不断有人被长枪刺杀,战马也被削断四蹄,惨叫着卧倒。蓦地,有一个身穿银甲的男人从侧面山头上飞速掠下,手里挥舞着两把月牙长刀,从散兵背后杀过来。他的武功极高,冲到哪边,敌人的头颅就会伴着血花飞上半空。在他的快刀杀戮下,散兵终告溃败,死伤无数,剩下的沿着山坡亡命逃窜。
不知为什么,关文觉得那银甲男人的身形动作是如此熟悉,仿佛某个经常见到的人,一举一动都眼熟到了极点。
他很明白,那是真实世界里的战争,而不是摄影棚里由群众演员构架出来的虚假情节。快刀斩下敌人头颅时飞起的血雾颜色,是任何道具师都调配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