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前,那壁画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几乎每一块石头上,都有着大小不一的人形,如同一个巨大的石雕工厂。石雕人像是没有表情的,但壁画中的人形不但表情痛苦,身体的各个部位更是挣扎扭曲,令观者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们此刻所忍受的重度折磨。
“只有站在那里,才明白‘石化’有多么恐怖。一个大活人或从四肢指尖、或从头顶发梢、或从左右两耳开始逐渐被石化,痛苦到无法忍受之时,那些强悍之极的人就会拔刀痛斩,将石化部分一挥两段。毒蛇啮臂,壮士断腕,本来是绝顶高手的明智之举,但在那山谷里,即使砍掉手臂,也会从断臂伤口处二次开始石化,无法阻止异变的发生。我亲眼看到,好多人撕心裂肺般地嚎叫着,但石化迅速蔓延,由他们的面部经过,怒张的嘴被定格为青色的石块。可是,他们由胸腔里发出的怒吼声并未中止,郁积于喉头,最后竟然将脖颈胀裂,一颗石头突然飞起在半空……”
丁峻苦笑着回应:“的确非常可怕。”
没有任何科学家能解释“石化”是怎么发生的,而医学界解剖大师们的见解又不完全令人信服,致使这种高速蔓延的怪病,成了人类世界里的不解之谜。
画面中,半石化人跟地面连为一体,无法移动,形如一株被锁死在土壤中的植物。
“可你至少现在还好好的,不是吗?”他又问。
雪晚抬起右手,亮出小指,心有余悸地回答:“我的这根小指差一点就被石化,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内部的骨骼、肌肉和血管正在产生巨变,正在一点一点失去知觉。幸好,一个白纱遮面的女人救了我,用金针蘸着自己的血给我刺穴疗伤,才保住了我的小指。后来,她送给我一艘独木舟,沿山谷中的地底暗河逃出,重回女城。再以后,我曾到过那条河数次,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却再没有勇气试着跃入河中。”
这一点可以理解,就算河流要不了人的命,单单是那山谷中的神秘石化力量,就足够让人退避三舍的了。
“这么多年了,我一想到那救命的女恩人,心里就感到很温暖。”雪晚幽幽地说。
接下来,雪晚带丁峻看完了全部壁画。画中内容大部分是描述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连贯起来看,就是一段鹰翼怪人的艰难奋斗史。
“墙壁上空着的位置很容易理解,上面将要雕刻的是女城的未来,但第一幅画前的空白处应该怎么解释?难道在大渡河一役之前,鹰翼怪人还有另外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吗?”丁峻怀着这样的疑虑,重新回到那空白的石壁前。
当他伸手抚摸那石壁的时候,敏锐地察觉石壁表面略显粗糙,某位置明显地凹陷下去。他知道,之所以造成这种现象,是石壁经过反复的打磨而成,而打磨的目的,就是为了除去原先的画面。原作的笔画有深有浅,深的笔画必须加大打磨力度,直至将石壁磨得深凹进去。也就是说,这石壁上原先有画,只不过是被人费力磨掉了。
“大祭司说,磨掉壁画的就是鹰翼怪人,他不想让后人知晓自己的来历。不过,到了今天,任何泯灭历史的行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是来自石化之谷、亡魂深渊、炼狱之城、献祭之铡的,那地方被永远地封印,成为女城历史上的黑洞。没有大祭司的准许,任何人不许以任何理由重提历史。我,只不过是误入那地方,孩童无知,才得到了大祭司的特赦——”雪晚深深地叹了口气,闪亮的眸子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就是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大片结绳记事的森林,无数条灰色的绳子由空中垂落下来,每一条绳子上都打着几百个大小不一的死结。我猜想,那绳子的主人一定怀着满腹心事,日日夜夜地思索追忆,想把一生中遇见的人和事全都记住,才细心地打下那么多结吧?”
“带我去那地方。”丁峻说。
雪晚点头:“大祭司猜到你会这样说。”
丁峻不动声色:“是吗?那她会不会同意你带我去?”
雪晚带头走出画室,用实际行动代替了回答。
两人穿行于死一般沉寂的房舍之间,不时有人从洞开的窗中向外张望,眼神闪烁,满脸惊惧。丁峻每次望向那些人,都得不到一点点积极的回应。相反,那些人一旦发觉丁峻开始注意自己,便立刻离开窗口,躲到阴暗的角落里去。
“她们似乎并不快乐?”丁峻低声问。
“在这里,并没有快乐与不快乐之分,大家都只是安安静静地活着。除了刚刚生出来的婴儿因不谙规矩而啼哭以外,其余人从懂事起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三缄其口,不得随意出声。人类的先哲从远古时期就意识到,低调而安静地活着,摒弃喜怒哀乐,将会无限制地延长生命,就像冰冻状态下的莲的种子,能生存几万年而不死。”雪晚淡淡地回答。
在那些人的视线之内,她与丁峻谨慎保持距离,神色也寂静若一潭死水。
丁峻苦笑,这种不会笑也不能哭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在压抑人的本性,使每个人的生命变得有长度没质量,与行尸走肉无异。
“从托林镇带回来的婴儿呢?等他长大后,是不是也必须变成这样?”他问。
找回石家唯一的后代,是他跋涉千里赶来象泉河尽头的动力。以他的个性,即使历经千难万险,也要保全那婴儿。
“他是个例外。”雪晚回答,“他不属于女城。”
“那就让我带他走,送回托林镇去。”丁峻立刻提出要求。
雪晚摇头:“他也不属于外面的世界,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意外。你懂吗?他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是一个错误。既然是错误,就必须被修正并弥补,以免造成更大的危害。”
那时,他们正走入一大片天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也恰好是路线的转折点,能够避开无数窗子后面的无数双眼睛。
“雪晚。”丁峻突然止步,“帮帮我,婴儿是无辜的,让我带他走。”
雪晚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绝对不可能——谁都不能带他走。他若离开女城,将是全世界的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