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战斗,必定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一夜,格桑与母亲处于弱势,如果不甘束手就擒,必定最好要有鱼死网破一拼。
听到一半,林轩已经预感到了最惨烈的结局。
“我能感觉到,那人最先是端坐在一艘木船上观察战局,等他下船登上绿洲,敌人的攻击就全部停止,等待他的号令。到现在为止,我永远都记得他当夜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只有十个字——‘夏侯九章,不投诚,就去死’。他的声音冷漠得像冰块,透着无尽的轻蔑,似乎他一只手就掌控了我们母子的性命。我母亲的回答亦是冷漠而决绝,她说——‘夏侯世家的人都是硬骨头,向你投诚,死了这条心吧’。我其实很希望母亲叫出那人的名字,然后记在自己心里,等到机会复仇。但是,母亲一直没有说,并且在最后引发了绿洲上早就埋好的炸药。大爆炸过后,我落入了绿洲暗道的小舟,借助爆炸产生的波浪推力无声地离开。远远回望,绿洲上只剩冲天火光。逃离绿洲后,我随即遭到梵天会的挟持,被带到一座荒原古堡之内。他们逼我说出夏侯家族遥感术的秘密。可惜,我连‘夏侯九章’这个名字都是在那晚第一次听到,根本不知道夏侯家族的来历……”
她说得累了,靠在林轩臂弯里吃力地喘息着。
八卦阵中的每一个方位都有其独特的意义,进阵的人一立足,便决定了自己的成败命运。布阵与破阵,与人生中很多哲理是共通的,比如格桑的母亲居于“小过”位置,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委曲求全,达到“宁死也要保护格桑”的目的。正因为她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才能在强敌环伺中给格桑留下一线生机。
她是聪明人,在绿洲一战中,虽败犹荣,虽死犹生。
“你累了,其实你的身体真的不适合接替嘉斡上师的工作。我虽然不了解半枯半荣的修行过程,但相信那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不如……不如你先跟我回诊所去调养,等时机成熟了再回来?”林轩只能如此劝诫。
格桑惨白色的脸上慢慢地浮出微笑,轻轻摇摇头:“没太多时间了,你知道嘉斡上师的修行为什么会在此时终止吗?那是因为,强敌已至,断其根基,使他不能从大地中吸取营养,生命才枯萎灭亡。”
林轩皱眉,刹那间后背上冒出冷汗,连贴身的衣衫都湿透了。
他突然想通了,多吉措姆搀扶嘉斡上师出阵时,后者的表情和情绪已经满含着“人之将死”的悲凉感。在半枯半荣的修行中,嘉斡上师是以“一棵植物”的生命状态存在,如果断掉主根,如何还能活不下去?
“强敌是谁?”林轩追问。
他不是异术师,无法在“遥感”的层面帮助格桑,但至少能以一己之力保护她,带她远离危险境地。
“我也一直想知道答案。”格桑说着,向那小小的水洼指了指,“嘉斡上师知道答案,却没有告诉我,就像绿洲之战中,母亲也知道那强敌的名字,但始终没有叫破。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轩再次皱眉,低声回答:“敌人太强,他们是怕你无知无畏,在报仇这件事上盲目送死?”
历史惊人得相似,实际在中国五千年来的朝代更替、恩怨交加中,很多聪明人为保全后代,都隐瞒了强敌的名字。他们不是不想报仇,而是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嗣重蹈覆辙,以卵击石。
格桑点头:“没错,你说对了。”
林轩长叹:“可是,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不是吗?不报父母之仇,还有什么脸面苟活在天地之间?”
格桑悲怆地回答:“没错没错,就算是以卵击石而不敌阵亡,也比装聋作哑、苟且偷生要好。”
“看这些玛尼石,每一块上面画着的内容都有深意。嘉斡上师用玛尼石构筑八卦阵,证明他早就意识到强敌的存在,做好了防御准备。没想到,敌人采取了地底攻击的方式,打开了缺口。如果有恰当的挖掘工具,你就能在水洼向下的五米、九米、十四米位置发现横向的切割痕迹,那就是强敌的‘遥感之刃’所造成的。我接替嘉斡上师,很有可能也是这种下场,但是,死亡并不可怕,生命本来就是上天赐予的,再由上天收回——”格桑轻轻抚摸着面前那堵玛尼石墙。
藏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蕴含着无尽佛法,令人从心底深处产生由衷的敬畏。
林轩看那块玛尼石,上面的经文字迹笔法貌似笨拙,实际却饱含着书写者的崇敬之情。惟其大拙,才能达到直抒胸臆、感动神佛的境界。
他想起了格桑留下的蝌蚪文石板,短短几行字,其意义已经胜过连篇累牍、汗牛充栋的几百本经卷。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他问。
“我?”格桑若有所思,“身陷梵天会之后,我才察觉自己的遥感能力已经提升到一种新境界。我看见一些人,就能看透他们的思想。救我出来的那个人,实际是来自国际刑警组织的潜伏者,专为全歼梵天会而来。我找到他,说出联络密语,于是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救我出来。而我也答应过他,一定要消灭梵天会,让亚欧大陆交界处重新恢复和平安宁。”
这是真实世界中,格桑由梵天会到达阿里地区的经过,而那个无名的营救者,就是拉昂措湖畔将格桑托付给林轩的死士。
刚刚林轩问的,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格桑的前世记忆。当他以探询的目光期待格桑回答时,她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那些记忆,非常模糊,似乎是一场断断续续的梦。”格桑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知道,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我现在实在无力思考,必须停下来休息了。”
林轩扶着格桑回到水洼旁,这里的修行条件实在太艰苦了,他真的担心格桑抵挡不住藏地的风寒。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格桑仰起头,专注地凝视林轩。
在她的眼神中,林轩有刹那间的迷惘。
“我……我明天再来看你。”他说。
格桑摇摇头:“不必,如果有事,我会联络你。从现在起,前缘已了,旧情化灰,我必须把全部心思收回来,去做更重要的事。爱一个人,对我而言,是件极为奢侈的事。”
林轩无言以对,情绪沉到了谷底。
“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有些缘分只能是点到即止,如此而已。”格桑垂下头,双手伏在膝盖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林轩向后退,无奈地看着晚风拂动格桑身上的旧衣。他明白,要想善待一位修行者,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无故打扰对方的修行,给对方一个宽松的环境。
“再见。”他在心底默默地说。
林轩退出石阵,多吉措姆已经靠在石堆上沉沉地睡着了。
他走过去,向着多吉措姆深鞠一躬。此刻,他无法说更多,因为太多不解的谜团缠在一起,变成了谁都无计可施的大疙瘩。
睡梦中的多吉措姆面色忧郁,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看来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没能放下一切压力。
林轩向外走,到了下山的主路旁。
极物寺的各处佛殿中,灯光渐渐亮起,诵经声此起彼伏。
他非常尊重藏传佛教中的修行者,因为这些人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生活,每日只吃最普通的食物,把个人欲望降到最低,一天中最重要的时间都用来解读经文,参悟佛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执著忍耐,完全游离于时间之外,只为修行而活。
“小兄弟。”有人叫他。
他听出那是骆原的声音,转头向上看,骆原正站在一块悬空的鹰翼状巨石上,居高临下,向他招手。
“骆先生。”林轩点点头。
“上来说话。”骆原邀请。
林轩没有拒绝,慢慢地拾级而上,来到骆原身边。
天气不是太冷,但骆原已经换上了厚厚的棉衣,头上还戴着一顶护耳棉帽,完全是一副冬天的打扮。骆原的脸色本来阴沉沉的,但面对林轩,阴翳渐渐消失,换上了满满的笑意。
骆原眯着眼睛笑:“小兄弟,从多吉措姆那里来吧?有什么收获?”
林轩叹了口气,坦诚回答:“没有,修行者的世界我不懂。”
“嗯?”骆原脸上的笑容退去,瞪大了双眼,上下打量林轩。
对于骆原讲过的那些怪事,林轩始终心存疑虑,但又找不到反驳的依据。鬼湖拉昂措里出现潜艇的事,也在模棱两可之间。如果不是堂娜一行人遭遇突变的话,今天早就已经有了搜索结果。
“小兄弟,看你心事重重的,至少被三四件难事缠住了。说出来,我也可以帮你梳理梳理,别忘了,我是第一个发现鬼湖潜艇的,对不对?”骆原循循善诱,对林轩的态度始终都非常友好。
林轩淡淡一笑:“自己的事自己做,已经习惯了,不用麻烦骆先生。”
骆原挥手:“见面就是有缘,有缘就是朋友,说出来吧,别客气。”
就在这一瞬间,林轩发现,骆原并非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的背后有另外一个人巧妙地藏匿着,如影随形,跟着骆原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