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昀子想到的第一个词儿是“业帝”――庆国北接业国,是庆与离之间的缓冲地。
但很快他意识到李云心口中的不是“业帝”,而是“邺帝”。
庆的前朝乃是邺朝。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邺亦是天下强国。如今的庆国与业国在一千三百年以前,都是邺的疆土。但六百多年以前邺国分裂为“北业”与“南邺”,而今的庆国所继承的便是南邺的疆域――南邺号称邺朝正统,而北业甚至连国号都变更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一瞬间划过他的脑海,他登时脸色铁青、连话也不说了,一头扎进脚下的浓重云层之中。
云层很厚,其中电闪雷鸣,宛若九霄炼狱。月昀子并不甚畏惧那些雷霆,只如一支利箭一般直扎下去,终于冲破了云层再一次来到瓢泼的大雨当中。
仍在渭城的上空。但从这里向下看去,已经可以看得到笼在水汽当中的渭城全景。
于是……
他看到了渭城里的那些人们所看不到的景象。
渭城的土地沸腾起来了――就好像变成粘稠的粥,而城中的房舍、街道只是幻象。
虽然实际情况是沸腾的土地才是幻象、房舍街道才是真实的,但月昀子明白真正能够对他构成威胁的是什么。
此前枉死在神龙庙前的数万人魂灵因着他禁绝缘果的法阵被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因而生魂没有被勾走。到此刻似乎是那李云心驱散了他的禁制,那数万人的生魂被释放出来了。
然而……这数万,也只是一小部分。
整片渭城、以及城外的广阔土地上,正在冒出密密麻麻的魂灵――甚至比从天空当中不断落下的雨滴还要密集!
这一片土地在此刻……几乎成了鬼域。
然而这并非最令月昀子心惊的。最最难以想象的可怕奇观却是在渭城当中。
那一片,在数百年前毁于战火的,废宫!
废宫已经变了模样。在数百的时间里这宫殿被道士的辟邪阵法封印,而那封印不知何时被何人解开了。
此刻在月昀子的眼中,倾塌的宫墙被重新竖立,颓败的殿堂补全了形制。这一片埋葬了大邺末帝的宏大建筑群,以白骨为梁、以生魂覆顶,以愁云惨雾、凄切的哀嚎作饰……
重新被复原出来了!
高大、雄伟、阴森、可怖的冥间殿堂出现在渭城的中心。而在这一片森罗之殿的中心,前朝紫金宫的“雄殿”正堂之上,赫然站立着一个身高丈余、身披赤红被玄朝服大袍、头顶九帘明珠盘龙宝冠的――鬼帝!!
这鬼帝的身边另立着两尊阴神。
其一尊是个老者模样,须发皆张,但并看不出有甚出奇之处。
而另一人乃是一骑高头大马的黑甲将军――面目狰狞,一身甲衣亦狰狞。周身缭绕着青黑色的惨雾,被烧化了的面孔上一双眼眸中青芒电射、不怒自威!
月昀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果然是邺帝?!
然而邺朝已经灭亡数百年,那邺朝末帝也已身死数百年――他的魂魄怎的还能再现于世?!
且是鬼帝身?!
这念头刚生出、还未被他细细思量,便看见那鬼帝猛地抬头,目光直刺天空之上的浓云。他面似瓜皮、眼若铜铃,一开口说话周身鬼气狂暴四溢,将天空中的豪雨硬生生迫出身周十丈开外,声音宛若洪钟大作、又宛若亿万生灵齐齐嘶嚎――
“――吾乃大邺昭武皇帝吕正阳!”
“今有道统狂徒屠我大邺渭都子民三万六千一百一十四人――”
“依大邺刑律,当斩、立决!”
“――渭水龙王李云心!今日,朕便依约,助你斩杀这狂徒!”
“――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听令!”
那立马横枪的将军当即拨马、令马跪在鬼帝身前:“末将在!”
鬼帝死死地盯着天空之上的月昀子,怒喝道:“发我渭都百万阴兵、点十方旌旗――助那渭水龙王成阵!”
鬼将大喝:“得令!”
随后起身、拔马,分开了漫天的豪雨,沿着紫金宫宽广的中道,直向着宫墙外疾冲而去!
当先还是一人一枪一马。但疾驰出百步,身边、地下便有阴魂自虚空当中成形,紧随其后,宛若大将军的侍从亲卫。
待他驰出了宫墙大门,那些原本在地下蠢蠢欲动的阴魂顿时沸腾、暴躁了起来。它们面目作狰狞之色、保持着生前死时的模样,穿着样式各异的服饰,亦紧随第五伯鱼之后,呼啸着直冲向前!
那鬼将军的高大阴魂穿街过巷,从树木当中掠过、从房舍当中掠过、从院墙当中掠过,竖立起手中长枪直指向前,厉声喝道:“大邺龙武军何在?!”
也听不清、看不分明究竟是哪些人回应了他――那些鬼魂发着蒙蒙的青光,身体近乎透明,又挨挨挤挤地拥在他身后,着实看不分明――但的的确确在他这一声厉喝之后,有那么一群分散在各处的阴魂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吼……
就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几百年!
这一阵嘶吼之后,那些回应他的鬼魂便聚集到了一处。从这死魂灵的汪洋之中自然看不清。但天空之上的月昀子可以看得清――
那些毫无理智可言、只剩下了执念的阴魂竟然自发地聚集到一处,形成了一个松松散散。但又真真切切的军阵――数百年前、保卫这那邺朝末都、末帝的军阵!
那鬼将再厉喝一声:“大邺定襄军何在?!”
便又有一群阴鬼回了他、并且裹挟着身边更多的鬼魂聚集到一处。
鬼将在渭城中疾驰了一圈,共喝了“龙武”、“定襄”、“鹰扬”、“骠骑”、“神策”、“虎贲”六军、“左翎”、“右武”、“左骁”、“右卫”这四卫――待他再冲到渭城正南方的冲阳门时,他身后竟真地便成就了阵营严整的十旌、百万阴兵!
起初成军时还是松散不堪的阵型。
实则真正属于数百年前那支邺朝军队的魂灵不过十万之数。但那十万邺军的鬼魂在鬼将的号令之下散发出了冲天的肃杀之气,镇得那些从不知何处来的数十万阴魂也瑟瑟发抖、俱被那阴军裹挟到阵中了!
百万军阵一成,那些构成了军阵的阴兵的面目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竟渐渐化出了各军的统兵大将、参将、校尉、三军号旗,甚至十面在豪雨中猎猎招展的巨大黑云旌旗!
那鬼将在冲阳门前立马,仰头望向天空。
很快,便听到渭城当中传来了渐渐变大、最终遍及了全城的呼号――那可不是魂灵们的呼号,而是由这城中数十万实实在在的居民所发出来的声音。
百万鬼军虽然无形。但冲天的肃杀阴幽之气却总会被阳世之人觉察。譬如家中鸡犬不宁、蛇鼠乱窜,甚至有些天生便眼通阴阳的世俗人也能看到这阴兵过境的景象――那是何等的骇人!!
因着这些异常,绝大多数人都唯恐在这雨天又遇地动,便冒着大雨冲出家门来。
然而他们冲出家门之时,便是那百万阴兵成军之时、是那渭水龙王的百丈龙身从天顶浓重的阴云与交鸣的闪电当中冲出之时!
人们――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龙”!
即便这并非真龙,但谁又知道真龙真的是什么模样?!
而眼下在天空之中盘旋狂舞的那“巨龙”,鬃毛如雪、双角赤红,两条长须蜿蜒身侧,散出点点金芒。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如同蝼蚁一般的人们在地面上、在豪雨中仍可看到它的身影――
信仰之力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地爆发出来!
在月昀子的一生当中,从未愣过这样久的时间――足有一刻钟。
他眼看着那鬼帝现身、阴兵成阵、数十万人填满渭城的街巷、看到天空当中的龙子,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
意识到自己……
已输得一塌糊涂。
他甚至不清楚哪些是那李云心算了好的计谋、哪些是好运的天时、哪些是自己为对方填补上去的。
但只知道一切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自己所谋算、算计的一切,都是对方预留出来的一部分!
他转头看一眼李云心,癫狂地大叫起来:“你敢在――数十万人面前显圣!我道统知晓此事,必灭杀了你!你的末日不远了!!”
却见那裹挟着云雾的龙身仰天长啸、声动百里!
这一声呼啸,原本百丈的身躯陡然暴涨――迎风便蹿至两百丈、再一个翻滚盘旋,已伸展到了三百丈!
而此时的月昀子在他面前,当真就如同一只小小的蚂蚁、站立在一个人的面前了!
电光将这三百丈的龙身映照出清冷的光。这渭水龙王咧嘴冷笑,声动天地、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孽道狂徒!流窜至我渭城、屠戮我渭城三万百姓祭炼你的邪阵!”
“我渭水龙王庇佑此地,护一方安宁。如今你猖狂作恶,我迫不得已现出真身为民除害――你看那道统有何话说?!”
月昀子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就如同先前自己在高台上所做的那样子。他立时运起神通高喝:“明明是你――”
但只说了四个字……
便发现他用不了神通了。
先前,只是三步之障不管用。而后是他的力道不足、道法也失效。到了如今便是连百里传声也做不得了――对方对他力量的限制越来越强!
他心中大惊,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地只想着逃出此地了!当下再不多说,扭头便走!
然而这一次,身后那巨龙衔尾而至、死死咬住他的踪迹不放松――月昀子绝望地意识到……
那渭水龙王竟已经借着刚才那数十万人疯狂的愿力,晋阶真境了!!
这绝望终于压垮月昀子的心防。
他往身下看去――见到那百万阴兵已兵分十路,分别开往渭城的四面八方,不晓得要去做些什么。
他往身后看去――那巨兽真身的一只铜铃大眼便如同一幢大屋,而他这在平日里也算是伟岸的身子、却还没有那巨兽口中的一枚利齿獠牙高!
他身为真境道士、空有一身通玄道法却无法施展――对方诡异的阵法全然将其限制住了而他甚至还不清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原本可堪一用的还有真境修士的强横身躯,但如今……那龙子也已入了真境!
人修的身躯如同与妖魔的身躯比!
倘若、倘若、倘若――当初他不是存心要同这李云心逗弄着玩耍、倘若听了那林量子的劝说在他还未布置周全之时……
一道真符便可将他灭杀了!!!
月昀子心中是又恼又怒,仰天便发出一阵泣血的狂啸!
这一声啸之后,真境修士终于看清现实,决定……壮士断腕!
然而当真要断的,可不仅仅是“腕”,而是他这肉身。
修行者一入真境,便号称“不死不灭”。这不死不灭并非指肉身,而是说鬼魂。真人之身被击溃,同寻常人一样会损伤神魂、只留鬼魂。但真人道法通玄,在成鬼的刹那之间便可保留一丝神志清明。
成了鬼,虽然修为大减、有了执念心障,但毕竟曾是不死不灭的真人――就是那黑白阎君亲至了,要勾走他们也需要好生花费一番力气。
而那黑白阎君又并不是喜欢招惹是非的性子,如无特别必要,也不会对真人之魂死缠烂打――这已知世界人口已过十亿,而真人却只有数百,更何况横死的真人,就更少了!
因而月昀子狂啸之后,转身便拼尽了全力,直向那巨兽猛扑而去!
天空中、雨幕里,陡然拉出一条长长的亮线,而后这亮线,轰隆一声撞上了那巨龙的头颅!
但结果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螭吻巨兽只猛地一咬,缠绕着闪电光芒的利齿便登时将真人的身躯咬成了一片血雾!
月昀子的肉身一毁,鬼魂当即遁出。李云心猛一甩头,两条长须便如两条电鞭一般抽在他那鬼魂上……但竟是透体而过!
他再啸一声,云层中登时凝聚出曾将阴差轰的魂飞魄散的九霄雷霆火――
然后竟仍是毫发无伤!
到了这时两击未建功,那月昀子的鬼魂才定了神。
这鬼魂猛地在半空停下,转脸死死地盯着李云心,厉喝:“你可知真人之魂不死不灭?!今日我肉身已毁,修行再无望!但我定会回了道统说明今日一切――要你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
巨龙终于也不再追击。他在云雾当中盘起了身子,蛇立起前身及头颅,周遭电光缭绕。
他盯着面前宛若一粒尘埃一般的小人儿鬼魂,沉默片刻,发出快意残忍的笑声:“你自以为,到了而这一步,我已经算尽了、无计可施了。”
“唔……当初你也是、自以为,我修桥铺路建渠已是算尽了、无计可施了。”
“蠢货……总是学不会教训么?”
“本王――忍辱负重两个月,在这渭水渭城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多布置,你以为――只是要毁你的肉身么?!”
李云心暴喝一声:“这只是开始!蠢道士!”
“嘿嘿!毁了你的肉身,本是最难的一步,而今你这蠢货竟然又自己为我做成了!”
“那么此时……”巨龙低下头、猛地凑近了月昀子,露出满口的獠牙,狞笑起来,“我才真正开始要――干掉你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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