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叹口气:“你们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破解我布下的禁制?蠢货。你以为那仅仅是禁制?为的是留下你们的气机灵力、助我成阵罢了。和当日在渭城里是一个道理。你们这些……死脑筋。永远不晓得什么叫变通。”
“更何况,我知道你怎么用法宝玄光雾、知道你的修为如何习惯如何性格如何——这叫信息不对称。你对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能够掌控全局——”他俯下身看着福量子,“你凭什么跟我玩?”
福量子张了张嘴,还要言语。李云心却已经起身:“懒得和你这种又蠢又坏的人说话。我知道你还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现在给你看。”
他几步走到福量子那具玄境的强横肉身前,将自己的折扇取出来。然后打开了扇子略略一抖——
便有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地从扇里出来了。先在地上徘徊了一阵子,然后没入那躯体当中。
俄顷……这“昆吾子”低低叹息一声,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了。
福量子的脸上登时像是打翻了染料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盯着那坐起来的“昆吾子”连声道:“你、你、你……”
李云心先冷眼旁观了一会儿。但见这“昆吾子”行动很迟缓,便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然后退后两步,正色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没有杀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你劝我出洞庭同你回道统。这两次虽然情况不同各有原因,但我对你印象还算不错,觉得你算是个好人。”
“在陷空山的时候,白阎君同我要你的魂魄,我保了你。如今又把这具身体送给你,希望你能记得我的好。以后再遇到同我有关的事,也细细想一想——我这人是十分不好惹的。”李云心说了这些,低叹一声,“现在你自己跟他谈吧……昆吾子宗座。”
福量子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看看李云心,又看看昆吾子,目光来回地变换。
但李云心倒不打算将“我乃是阳世判官手上可是有生死薄的、昆吾子这样的玄境大修死在了附近这生死簿自然要将他标出来、因而我立即抢在阎君之前将他收了”这件事同外人说——
他的秘密已经说得足够多,再因着得意说出去,可是会少一张好牌。
却看这身体还不甚灵便的昆吾子,慢慢走到福量子身前。毕竟神魂受过损。即便是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有着不为人知的高明手段可以保证自己的神智不至迷失,但操控这样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起初还是吃力的。
因而他的表情便很呆滞。可也因为这呆滞,他盯着福量子的时候就更怕人。
如此看了很久,才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各为其主?没什么对错?你与同敷是我最看重的两个弟子,你……当真觉得没什么对错?”
福量子欲言又止,试图避开昆吾子的目光。但终究还是抬起头,沉声道:“我……道号福量子。并不是你这四十六年来认为的那个人。”
昆吾子吃力地发出低沉而模糊的笑:“并不是?名字虽不同,难道这四十六年来人也不同么?!”
“也罢……那么你对凌儿,又是怎样的的?也是作了戏的么?”
福量子忽然瞪大了眼。但很快又咬了咬牙:“道统无趣,给自己找些乐子罢了。纵是单相思,也好过绝情弃欲!”
“好、好、好。好一个好过绝情弃欲。”昆吾子的话语渐渐清晰起来。似乎开始慢慢适应这身子了。虽然有诸多不便,然而说话总是利落了,“那么你的道心呢?你这些年的心思既是假的——你的道心又何如成的?你当初……可是说要守护天下正道——这是你的道心!”
福量子笑了笑:“道心是给你们这些活人的。我这样的孤魂野鬼,需要什么道心。”
这两人在说话,李云心便走到李善与七段锦的身边。
此刻这厅中的阵法已运转了很久。这两个妖魔愈发衰弱,快要连睁眼都不能了。李云心在他们的身上搜检一番,又将这两位丢在一边叠着,继续听昆吾子同福量子说话。
但对话很快无法进行下去了。
福量子开始闭口不言,任凭那昆吾子再三逼问。约莫了两刻钟的时间李云心走过去拦在两人之间:“不要在这里谈了。以后你把他带回云山,可以慢慢问。”
昆吾子微微一愣:“……你将他交给我?”
李云心笑了笑:“他和另一个交给你,檀量子留给我。一是觉得,你之前给了我那么多的消息——虽然你也是被迫无奈。但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愉快。不然今天不会这样顺利。二来……你现在该晓得了。你们道统和剑宗已经被这群人蛀得千疮百孔了。”
“你座下两个爱徒。那月昀子和共济会的清量子不晓得勾结了多久。这一个飞云子,干脆直接是人家假扮的——在你这么个大成玄妙境界修士的眼皮子底下潜伏四十六年,将你杀掉了你还没发觉。要不是我,也许你连神魂都保不住。所以你想一想……你们要和妖魔开战——现在是不是一个好时机。你是琅琊洞天的宗座。别人再看到你这样子,你说话自然有分量。”
昆吾子听李云心说了这些,沉默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李云心看着他:“我之前因为通明玉简得罪了道统。现在又是妖魔。一旦道统剑宗和妖魔开战,我的处境就不会妙。我知道大战最终避免不了,但希望尽可能地推迟一下子。既是给你们找麻烦,也是给共济会找麻烦——我父母,是他们的人杀死的。”
“而我自己可以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壮大实力、试着自保。这就是我全部的心思,合情合理——我只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就没有什么永远的敌人或者朋友,唯独利益永恒。”
“……唯独利益永恒。”昆吾子皱眉重复这句话。想了想,欲言又止。
李云心便笑笑:“有话就说。今天在这洞庭里我们可以说很多话。但一旦你回了道统,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这样简单了。或许下一次见面,又是你死我活。”
昆吾子便低叹一声:“只是我看你做事、听你说话……唉。你如今虽然已是妖魔,但也在修天心正法。我同你讲一个道理——妖魔得了香火愿力,进境神速。但……你若不修心,哪怕有再大的机缘也只能止步于玄境巅峰、太上之下。你是……一个天纵的奇才。是有望晋阶太上之境的。”
“这句话便只在这洞庭里说——我不希望你最终荒废了这天赐的福缘。你已是真境,可有道心了?”
李云心看了他一会儿,柔和而真诚地笑起来。
“这个道理我懂。”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但我也是个孤魂野鬼。”
昆吾子因他这句话沉思了一会儿,但没有弄明白其中深意。他叹了口气,再不多言。只道:“好。那么……就此别过。”
说罢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灯笼。看了看叹道:“也是我给他的东西。”
然后试着运一运灵气,那灯笼立时放出璀璨的七彩光芒。再一指地上福量子——李云心解开了铁索——共济会的游魂便立即被吸入灯笼里,再无声息。
又走到那七段锦身前再一指她,这女妖的身子也立时不动了。
玄境的道士收了这两个魂魄,向李云心微微点头,往殿门口走去。
但即将出门时听到李云心平静地说:“哎,还有一件事。”
昆吾子停住脚步转身。
李云心看着他:“渭城的人被你们杀光了。我在那城里住了几个月,很有些感情。”
昆吾子微微皱眉看他:“那些都是世俗人。而你是妖魔。”
“妖魔也不会像我一样做这些事。”李云心歪了歪头,“而且,我手底下的人有渭城里于家的人——你应该不晓得于家。但他因为你们家破人亡。我不为他找回场子,我会很没面子。”
“再者,道统说要牧养万民。渭城里的人也是万民的一部分。道统也说自己代表天下正道。但如果这话自己都不当真……会让我很失望。”
昆吾子疑惑地看着李云心。似乎想要弄清楚,这个以阴险狡诈著称的妖魔所说的这些话是否是认真的。
他活了几百年。虽说不像世俗人那样经历许多人情世故,但总还是懂察言观色的。也正因此,他更疑惑了。
因为他觉得这李云心的确是真心的。
两人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昆吾子忽然仰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碧蓝如洗,点缀几丝白云。夏末的阳光正热烈地洒下来,照得他这新得的身体暖洋洋。
然后琅琊洞天的宗座昆吾子转过头,对李云心说:“我懂了。回云山,处理好这些事。我就入石室废去修为。”
“若上天还眷顾我,或许能够重修。若觉得仍不够抵罪,便作为一个世俗人死去。”
“我以道心立此誓。”
李云心点了点头:“一路平安。”
昆吾子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