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音一落,肃立的身躯便也微微一振。而后,宽大的黑袍猛地鼓荡起来、猎猎有声!
寻常的妖魔、修士争斗时袍袖激荡,乃是因体内妖力、灵力充盈。在争斗时气发于内,因而叫袍服都鼓荡起来。可这时候骸骨已愈发的近了,神通都被禁制。她身上的妖力也仅能在体内流转奔腾罢了,乃是发不出的。
然而仍现出了如此模样!
盖因——玄境巅峰的龙子、肉身之强横已到了无可想象、直逼太上的境界!仅凭纯粹肉身的力量、再充盈了妖力,这至强之人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便是这一步!
她身子这一振,当即震得身周的空气都激荡起来,好似灵力喷发!
她头上本挽了一个双刀垂云髻、发髻上并无什么脂粉气的装饰,反倒是斜插了数柄细长的金银小剑。
如今这气势一盛,那些小剑都在狂风之中跌落——她一头暗含乌金的长发轰然披散开来,更衬出了她十二的煞气与威风来!
此刻两具骸骨终于踏至——先一脚踩碎前方的两座高岗,再有两只狰狞巨足如同山岳一般压下来。
来势极快。
快到了因着煞君身躯微微一振而激荡起来的烈风、当即就被两具骸骨的巨足落下时激起的风压轰散的地步。地面上的草木、碎石、泥沙开始疯狂地向四周逸散,仿佛那些动辄数十上百斤的原木岩石,都是最最细微的尘埃一般。
这煞君站立在山岗上,相对于两具骸骨而言宛若一只轻巧纤细的鸟儿,即将被一个人一脚踏死。
但就在巨足落下这一刻,这大妖忽然厉喝一声:“去!”
这一声却不晓得是对白云心喝的还是对骸骨喝的——她反手一掌,将白云心送出了数十丈之外。而后,那山岗与她的身影登时被一团巨大的浓云与巨响所掩盖——乃是因她顿足发力,也如同两具骸骨一般、一脚将立足处的小山踏得粉碎、碎成了真真正正的尘埃!
仿佛大地上出现了第三个巨人。煞君这一步,叫整片平原震动得比骸骨奔跑时还要猛烈。便在这烟尘暴起之时夜色中天光之下,一道黑影快逾奔马流星——一击、斜刺里轰在了其中一具骸骨站立于地的脚踝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白云心被她的掌力送出、还未来得及自空中落下。
她座下诸妖王听了她气势凛冽的话语,还未来得再开口。
然而……
那具巨大的骸骨却已经开始倾倒了。
煞君这一击——仅凭她强至巅峰的龙族大妖肉身力量的这一击、瞬间轰碎了那骸骨的脚踝、断了它的一条腿!
骸骨的骨骼碎裂时所发出的声响宛若精金破碎、天柱催折。这巨大而可怕的怪物发出一声悠长而高亢的嘶吼,仿是痛极了。它的身躯开始倾倒、并且试图伸出一只手、撑在地面上。
而这个时候,煞君已落在另一座小山上——如同方才一般负手而立。只在随夜风狂乱舞动的乌金黑发当中露出两只熠熠生辉的重瞳金睛、白得发亮的面孔!
骸骨撑下这一只手掌便正按向她——瞧着仿佛是她自己把自己送到这巨大怪物的掌下的。
可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的!
这煞君再开口,厉声喝道:“给本君看仔细了!这大而无当的蠢物,哪里好怕!?”
这骸骨吃了一亏。到这一掌轰下的时候,便又使出道法——掌心登时现出层层辉煌灿烂、其中又有无数符文流转的圆形禁制来。那禁制当中更有火、风、雷、雾,交织成一片,呼啸着往煞君的身上扑过去!
然而她竟不闪也不避!
好个龙三嘲风——大袍一舞,身上的银甲立时有璀璨的光华流转、护着她——
轰的一声冲天再起、直撞向骸骨掌中的层层禁制里面去!
见此情景诸妖皆大骇——那禁制当中宛若实质的可怕灵力,即便他们相隔如此之远也仍感受得到。那恐怖的波动仿佛是天空塌陷、半个世界都压了下来……可他们这煞君竟对轰上去了!!
又是眨眼之间!
金石碎裂断绝之声再起!骸骨压下的掌中,辉煌的玄光登时黯淡了——黑袍银甲的煞君竟生生地再轰穿了它的掌心、冲上了天!
到这时候,即便是混沌无神智的骸骨似也晓得这小人儿极难对付了。它的身子彻底失掉了平衡,而另一具骸骨亦伸手来抓她。
如今煞君的神通被禁,舞空术可使不出来。她一击再轰碎了骸骨的左手,直冲上天的势头便也衰竭了。身在半空中慢慢下落,而两具骸骨又正伸了手来,眼看便要将她牢牢握在掌中了!
却在这时候……
她身上忽然迸发出无比辉煌灿烂的光!
难以言表的尖锐啸响传遍全场——煞君的身后、猛地伸展出一对硕大无比、流光溢彩的金色羽翼来!
众人皆因这情景而呆滞了——此刻现出这情景,便意味着这可并非神通,而是……实实在在地、生在她身上的双翼!
金翼一展、奋力一拍!她整个人便立即化成一道璀璨的金色流星、直射那骸骨的巨大头颅!
“转瞬之间”或是“电光火石”这样的言辞已无法形容她的快——此前轰碎骸骨的脚踝时候激起的尘埃还在升腾弥散、之后轰碎骸骨的手掌时迸出的巨响尚且袅袅未绝……而今她便又轰上了这骸骨的头颅!
——一连串的轰鸣、火光、雷云、烟尘爆发出来。
这些云、雾、光共同构成一道轨迹——煞君从骸骨头颅的左眼窝轰进去、自脑后轰出来,又直冲出数十丈、去势方减。远远看去……这轨迹就仿佛是一支巨大的枪贯穿了骸骨的头颅,将它完全刺穿了。
这一具巨大的骸骨,便突然安静下来。
仿佛在一瞬间被冻结、身上可怕的气息也都陡然消散。
它在半空中顿了顿。原本还试图找到平衡、试图抓住煞君的身体僵住了。而后——在一息之后,它开始崩塌、解体。
它的骨骼开始一块一块地溃散。它的骨骼溃散,并且在掉落于地之前,出现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而后裂痕迅速扩大,将它们分解成细小的碎块。那些细小的碎块又在更短的时间里化为碎屑、继而化为烟尘——
这可怕的骸骨自被贯穿头颅之后,从解体、到在落地以前完全化为浓重的尘雾消散在烈风里……
只用了十几息的时间。
但实际上自煞君在山岗上暴起、到如今鼓荡双翼再落到白云心的身旁、重立在一座小山上……也不过用了数息的功夫罢了。
在这数息的时间里,她摧毁了一具叫群妖心惊胆战的骸骨,只用三击。
另一具骸骨似是愣住了。但群妖也愣住了——白云心亦错愕。
无论是她还是诸位妖王,都实是第一次见识到到这种程度的力量——一个玄境巅峰的龙子、仅凭充盈肉身的妖力所爆发出的可怕的力量!
“君上……”白云心张了张嘴,“你——”
但煞君打断了她。她从口中低沉地吐出三个字来:“扶住我。”
白云心眨了眨眼,随即意识到什么,立刻凑到她身边搀住她的胳膊——以一种类似亲昵依偎的姿态、抵住煞君的后背。
随即感受到这此前还不可一世、似可毁天灭地的大妖,如今在黑袍与银甲之下的身体颤抖得近乎痉挛——她的身子……此刻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收敛了身后的羽翼。满头暗金色的乌发重新垂下来。
仍有夜风。但她的头发似乎是比寻常的毛发要沉重许多——如今如一匹厚重的锦缎一般静垂。只有脸颊两边的发丝才被偶尔扬起几缕。
“这般蠢物,还有什么可怕的么。”她开口。声音低沉严厉,气息极沉稳。听起来元气饱满——似乎方才斩杀一具骸骨确是轻松到了极点,不曾耗费半分力气。可白云心却觉察得到,她每说一句话,身体便更加剧烈地抖动。似乎从口中呼出的每一口气、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会带走大量的力气与精气,叫她渐不能支。
“你们都是我天煞崖治下的妖王妖将。如今也瞧见了天下的形势——玄门衰败、妖魔亦元气大损。如此多的妖王陨落,从前那些封地都要谁拿去?”她严厉地盯着那些立在林中、面上满是惶恐恭顺之情的妖魔们,“玄门修士在人世间的属国疆域、亿万人口,又要谁拿去?”
“倘若你们走了、任由这两个蠢物摧残人世祸乱天下——本君问你们,祸乱的又是谁的天下?难道还是玄门的天下么?”
妖魔们头脑愚钝。但纵有有些不那么愚钝的,也会因着长期所处的环境,处于某种井蛙的状态里。
譬如在乱世中,一个老实的百姓只想着如何保命,一个横行乡里的混混却有可能打算拉起队伍占上一乡一县。而只有真正见过市面的枭雄,才会起逐鹿天下的心思。
在数万年的时间里妖魔们被玄门压迫钳制,躲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处做“不问世事”的大王。偶有真正拥有雄心的妖王,却也在此前的征战中奋勇向前,皆葬送在那一场火雨中了。
因而余下这些倒都是些无甚志气的——如今听煞君这一番话才意识到这样一件事:
而今玄门已完败了。从前许多纵横天下的大妖王也身陨了。
他们这些——这些从前只能在煞君封地内称王称雄的妖王……倒成了这天下数得着的盖世大妖了!
那如今这天下……岂不就是他们的天下了么?
思及此处,却又听到那鹤妖白云心一声娇叱:“蠢物!如今玄门圣人已死,我义父不日便将重临世间!到那时候天下两位太上尊者、皆为我妖族!你们若也想在日后做个封地十万里的妖王……哼,今日就叫我与君上瞧瞧你们有怎样的胆气和本领!”
“若是再有临阵逃脱的——”白云心眯起了眼睛,身上散发出可怕的气势来,“待君上再料理了这个……自会捉了回来祭旗!这妖魔的新世界,可容不得什么胆小的鼠辈!”
众妖魔虽不晓得白云心如何同煞君感情如此要好了,却晓得白云心的身份。
煞君是龙子,白云心则是鹏王的义女。两者都是背景吓人的大妖,而如今瞧着又是蜜里调油,便晓得她的话,大抵就是煞君的话。甚至于说……那鹏王似要同真龙结盟了吧?!
念头到了此处,倒先有一个尖嘴长脸的妖魔异常骁勇地跳出来、怪叫道:“君上和白小姐说得正是!君上且瞧着,我等如何打发了这蠢物!”
众妖王一瞧——说话的这不是别人。却正是个鼠王。白云心说“容不得什么胆小的鼠辈”——他还哪里敢再缩在后头了。身形一晃,又猛扑了上去。
如此、三三两两、接二连三……这数百的妖魔重回战团,正缠上了那第二具骸骨。
他们虽不能如同龙族一般无视禁法神通,可此番有了斗志与对未来的畏惧、期盼,终究与上回不同。一时间各显本领上蹿下跳、倒是暂与那骸骨斗了个旗鼓相当。
事情至此,煞君才轻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先走。”
白云心微愣:“什么?”
“他们斗不过它。”煞君面沉如水,好歹能自己站立了。但身上仍发颤,可见似是受到了什么重创、又或者极大地透支了妖力,“今日如果没有别的变故——能不能活,就只能看天命了。事情可能有转机……但你先走。那东西,很可怕。”
不久之前煞君轻松地斩杀一具骸骨,瞧着形势大好。到了如今诸妖王又被她鼓动起来,她却说了这样的话。这叫白云心更惊诧。她看看那骸骨、又看看煞君:“那东西——”
但煞君转脸看她,眼神肃穆、冷静极了:“我的时候也不多了。我猜活不过今夜。”
“如果这是李云心做的事、目的是将这些妖魔一网打尽——我想你离了我们,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如今应该还有旁人也被困在这禁制里——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该都在。李云心如果也想将他们也赶紧杀绝,就更无暇顾及你了。你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妖魔,我从前也如此想。但如今瞧着似是我看错了——但愿你没有看错吧。”
这话叫白云心呆若木鸡。隔了两息的功夫才惊叫:“你——”
又赶紧压低声音、拉住煞君的手:“……怎么就活不过今夜了!?”
煞君顿了顿,看着白云心。眼神中的冷静肃穆忽然消失了,变得温柔起来。再隔一会儿,她轻叹口气:“诸龙子都是龙元与妖魂的结合。我方才损耗龙元,将体内的一些妖魂迫了出来、成那一对金羽。如今我算是神魂大损,妖力难以为继,只能再撑上几个时辰罢了。你快走罢。日后见了鹏王,对他说……”
但白云心已没心思再听她说许多,身子一动,似是想要扑上去拥住她。然而到底不是那些不识大局的蠢妖魔,只迈出半步便死死停住了,只能用一双手紧捏住煞君的手,眼里瞧着竟是溢泪花儿来:“我不听……我不听,你怎么会——会——”
煞君低叹口气,抬起一只手在她鬓上轻轻抚了抚——也不晓得是因着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还是因并不常有这举动而指尖发颤:“唉。心儿,你乖。”
——这样的情感,竟在此地、此刻,出现在两个素以严酷而著称的妖魔之间,且那白云心的手中,更是有人命无数……当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可偏偏这时候,两个妖女似都悲恸、遗憾难以自持……
直到,她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来。
“三姐,我……可不是有意瞧见这些的啊。”
这声音轻,但透亮。语气听着诚恳,可偏又能从这话语当中听出一丝轻佻来,叫人摸不清说这话的人……到底是真情呢,还是假意呢。
煞君悚然一惊。可白云心却是先愣后惊。她岂会听不出这声音是谁的?
可不是正是那李云心的?!
先前还沉浸在悲痛中的两个女妖随即转头。便瞧见——
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着白袍、面容俊俏。这俊俏里有三分的邪魅气,可并不叫人反感。倒叫人觉得此人必是个亲切且易亲近的。
然而并非真人,而是个虚影儿。此刻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但也不晓得这尴尬是真是假——一瞧见二人转过了身,立时将手中一柄折扇刷拉一声打开、装模作样地扇了扇,又道:“不过,三姐,你这么想九弟,可叫小弟我难过。难道在三姐眼里,我是那种喜欢手足相残、兄弟阋墙【注1】的人么?”
倘若煞君乃是玄境的巅峰,身后出现了这东西岂会不晓得。然而方才受了重创、又因与白云心的对话而心情难以自持,竟就真未觉察了。但这倒也不怪她们——
李云心这现形的手段,乃是调用天地的气机化出来的。寻常的感应可是极难觉察的。
倒是是白云心在这一惊之后猛地竖起了眉、瞪着他:“李云心!你——”
但煞君拉了拉她的手,略往前踏出一步去。不叫与骸骨争斗的诸妖王瞧见这边的状况,沉声道:“九弟。此间事不是你所为么?”
李云心便将折扇一收,啪的一声打在自己掌心,肃然道:“三姐在说笑。当日在战场上,玄门的人瞧着小弟死,大哥二哥也瞧着小弟死。只有三姐为小弟出头——我李云心向来恩怨分明,如今怎么会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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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阋,读xi。可怜我一直默认这个字读ni。打字的时候怎么打都打不出,才查了。由此可见写网文和看网文也能增长知识啊。学无止境,我们大家共同进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