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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四章 苦衷
    太上境界的强者,若想,几乎可以做得到洞察身周一切。但这种事要费些力气,李云心并不常这么干。

    好比一个寻常人走在熙攘的街上,身边有许多人来来去去、走路说话。眼中又可见到许多的景物,五光十色。但绝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将那些话、那些景物往心里去。只浮光掠影般地听了看了,就从心头滑过。

    可若是想,有目的地、细细地听,当可以听得出许多信息。譬如身边的两位情侣在为什么争吵,打电话的那个人在谈什么事情。水果摊子旁挑拣梨子的那位婆婆看起来境况如何、那个小孩子身边的中年妇女到底是他的妈妈还是婶婶。

    可这样一来是很耗心力的,太上境界强者对于身边人与事的体察亦是如此那并非一种本能,而是得动用神通的法门。

    但今夜李云心站在昏暗的街角,这样做了。

    他体察李淳风下榻的那座鸿泰楼中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于是发现一件怪事。

    他先清晰地听到李淳风走路的声音。从二楼一直走到一楼大厅中。接着听到门帘被挑起来的声音。这该是进了后厨。

    他倒是可以“看”。

    但李淳风是玄境,修为也算高深。玄境的修行人无法阻止一位太上去“看”去“听”,却可以有所警觉。

    因此李云心才选择了“倾听”这种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方式。

    接下来,后厨中就没什么声响了。可他此前已经晓得,里面是有三个人的。

    三个共济会的人。

    这是从他们闲聊的只言片语中得到的信息。实际上这三人说话已算谨慎了,从未直接提到“共济会”的存在。

    但两个厨子、一个跑堂,从言语当中所流露的信息表明他们见多识广,远超正常人所能拥有的知识储备,该是去过了多地方,在至少六个国家当中停留过。

    而从另一些言语当中,又流露出对于“画派”那些人的不屑仅是一种微妙的情绪。

    他们甚至还提到过“云山之后”这样的词儿。尽管只提了一次便被另两个人提醒、闭口不谈了。

    而李淳风进入后厨之后,四个人仿佛一同沉默起来。声音变得低沉模糊,他只能捕捉到一两个无关紧要的词儿。其实若再运神通,倒是可以“听”得清楚些。但李云心意识到,有人使了某种手段。

    一种……即便以他这样的太上修为,都被制约了的手段。

    李云心微微一愣,迅速收回神通。

    他原本站在巷口,身后有一块光滑的青石。这种石头在双虎城中很常见,是人们歇脚的地方,约等于他那个时代路边的长椅。

    他就慢慢坐到这石上,便可以瞧见鸿泰楼的一角了。

    沉默片刻,他低声说:“李淳风啊……”

    早该想到事情的蹊跷早在几天前、甚至更早的时候。

    打白阎君露面开始直至现在,他从不曾有过“主动与那边的人联系”的权利。

    原以为都是如此,后来知道李淳风可以的。到现在他成了他们口中的“救世者”,似乎也依旧被排斥在外。

    这意味着一件事:那边的人或许有派系、意见不统一。

    因为无论他们想要做什么,若统一了口径,就用不着以这种法子杜绝自己可能探得更多信息的可能性。

    他们之间的分歧者,是陈豢么?

    李云心在夜色里独坐一刻钟。将李淳风曾对他说过的话、白阎君、沈幕乃至陈豢对他说过的话都细细地想一遍。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先要对抗的是自己。是头脑中一个徘徊不去的幽灵。

    这个幽灵,脱胎于他同李淳风十几年相处所渐渐培养出来的许多情感。这种情感,腐败、恶臭。打降生时便是畸形而可怕的他与李淳风共同创造了它。

    可当时浑然不觉。甚至从那恶臭之中嗅出些香甜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遮住了他的眼、麻痹了他的理性。

    若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便是一次长达十几年的情感暗示。这种暗示所产生的惯性,一直持续至今。

    至少,一直持续到两刻钟以前。

    他的理智被情感影响,在面对李淳风时失去警惕心。纵使心中有恨与怨言,却总是忍不住地想要为那个人找一个开脱的理由、借口。这是因为他此世这具身躯的局限叫他懂了许多事,也不得不承担那些事所带来的负面作用。

    但在此刻,李云心觉得自己明白陈豢在下午时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同时他开始想另一个问题李淳风究竟是个怎样的修为?

    他没有继续“倾听”下去,是因为感受到了禁制。但那种禁制似乎并非来源于“术”,而像是某种纯粹的力量。

    便好比一个修为高深的人可以收敛气息,叫人看不出自己的深浅。

    通过气息来判断一个人的修为程度,是一件只可以粗略估计的事。这种事,很像是在他那个世界通过一个人的气质、言谈、举止,去判断那人的身家、阶级。老于人情世故、阅历也多的人很像是这个世界的高阶修士,他们很容易从一个不懂得如何掩饰、或者只懂得拙劣掩饰的人身上看到本质。

    修士们偶然外放自己灵力,便好比他那里的人展示了自己的存款、不动产,身家一目了然。

    更多的常在收敛自身精气,便好比是循规蹈矩,不会去刻意炫耀的。但也可以瞧得出谈吐时气息如何、灵力流转是否顺畅、或者肉身是否强横。若以这些标准来看李淳风,便觉得他是玄境。

    好比两个财富、眼界、知识储备类似的人,是很容易瞧得出对方深浅的。

    可刚才的手段……该是超出了李淳风应有的能力。

    若再要打比方,便像是李云心这巨富者通过高达数百亿的资金运作,试图去并购李淳风所拥有的一家估值不过数十亿的公司。但很快发现这家“小”公司可调用的资本,竟毫不逊色于他。

    于是他立即收回了触角。

    李淳风究竟是什么境界?

    他现在已经知晓了“太上”是怎么来的。所谓太上者,本身便是一个“通道”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修至一定程度之后混乱能量将两个世界连通,于是这管道也自身充盈,成了太上。这世界的另一些“太上”,连通的则是这浑天球与之外的混沌世界。要论实力,该比他稍微逊色些。要再严格点来说,甚至可被归为“伪太上”在他出现以前。

    也是因此,他说要同金鹏斗上一场。他又不是无脑的莽夫,即便是为了“任意纵横”,总也会考量一下自己的实力。

    至于李淳风……他说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已经毁灭了。

    管道的那一头已不在了,他该成就不了这种境界的。

    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的话。

    然而,自己还怎么敢相信,他可能会说真话呢?

    心中某处烦闷、凝滞。但李云心叫自己的情感从那一处滑过去,不想也不碰。像是受了伤的人用手小心翼翼地从伤口上滑过。他知道那东西在那里,可觉得已没什么勇气、精力、必要去看它了。

    他又坐一会儿,伸手将自己的嘴角往上抬了抬,起身走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李淳风没有见过李云心。

    直到第四天夜里的时候,李云心现身在蓉城的一处院落中。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在蓉城的街上逗留了好一会儿瞧了瞧曾经生活在这城中那狼妖的道观,又瞧了瞧从前的木南居所在,且吃了一餐饭。

    院落不大,却有在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整洁、干净。虽说是初春,花木都是冷清寂寞的模样,但在月影下疏密有致,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显然这些东西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约每隔一刻钟,还会有一队持戟跨刀的卫士从院中沉默走过,俱是精干的模样。

    只是他们也没发现院中多了一个人。

    李云心穿过院子,同这些卫士打了个照面。然后径直走到门前,推门而入。

    屋中的人还未歇息一个穿刺金黑袍的男子,一个站在阴影里的老人。听见了推门声,两人同时抬头来看。老人皱眉,将要低喝,那男人却已瞪圆了眼睛:“李”

    “很威风。”李云心随手关了门,笑着看他,“应大侠这装束,有点儿从前离帝的意思。不过如今你的家业可比从前的离帝要大了。”

    瞧见自家主上的反应、又听了这话,老人立即闭了嘴。

    这位老中官,隐约猜到来者是谁了。

    应决然张了张嘴,又隔一会儿才大步从案后走出来。但不等他说话李云心已走到靠窗边的椅子旁坐下,又说:“当初在渭城,我说跟着我干会做一番大事。从前你没想过这事做得这样大吧。”

    “前些日子路过你这儿,听说你设坛来接我。但当时很忙,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又怕见了你、你问我要修长生的法子,所以就走了。听说你很没面子。”

    应决然这才能说话他沉声道:“你是仙人,总是会忙的。面子一说也无所谓我现在是皇帝,可心里还是个武人。我辈武人有自己的追求和胸怀,是最不怕被误解的了。我从前觉得你总会来看我,如今真来了,说明我的信念没有错。”

    李云心笑起来:“我的世界观如果能像你这样随时自洽,就真省了好多心事。”

    应决然站在他身前沉默片刻,说:“世上俗人心智不坚。我只是心智坚定而已。在这一点上,也许我比许多修行人都好得多。”

    李云心了然一笑:“你还没死心。还在想要修行?”

    应决然认真地看他:“你知道我从前修七杀决。求的就是一个杀心、杀意。如果这么容易死心,我这个人早就葬送了。”

    李云心便不笑了,也认真地看他:“我今次来不是和你纠缠这个问题的。如果你非要向我要修行法门,我即刻就走。”

    老中官知道李云心是什么人。可瞧见这位在传说中神通广大、挥手之间便可翻江倒海的人物脸上露出不那么痛快的神情,却一点儿都没有担心。因为他晓得他家这位陛下,是可以轻松化解这种僵局的。

    于是听到这位陛下立即说:“那就算了吧。我辈武人讲究心智坚定。可要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就成了执念。不修就不修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这高明的理论水平到底是跟谁学的。坐你现在是皇帝,干嘛站着说话。也许我还要有事求你呢。”

    阴影里的中官便略松了一口气。

    应决然真依言坐了。不过是靠坐在案上:“你……能有什么事求我?”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摇摇头:“所以说,我不想叫你修行。有什么好呢。我从小修行,还有个也修行的爹。”

    “结果被卷到一堆修行界的事情里,父子俩反目成仇足足一年。到前几天我们才把话说开,晓得这些日子都是误会了。他有苦衷,我也有苦衷。两个人的苦衷加在一起,就成了心结了。”

    “我这才想明白……活着其实就是为了顺心意罢了。他从前为我、为这世界做了许多事,我却因此怨恨他。直到前几天我也没同他说一句软话。可其实我很想说……但说不出口。”

    应决然的眼神有些发直。待李云心感慨过后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个……怎么同我说这个”

    李云心便像是如梦方醒,咳了一声,严厉地看那老中官:“不如你叫我和你家陛下好好说说话?”

    应决然立即道:“退下,退下吧。”

    中官忙告罪,小跑着出了门。

    带他离开一会儿,李云心才一挥手。于是门窗上泛起一阵蒙蒙的光亮,又很快消弭不见。

    他看着应决然,说:“现在说正事吧。”

    “有一个忙,要你帮。很重要的事,绝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如果事情做得叫我满意,我叫你青春永驻再活上个一百年。如果办砸了,这皇帝你就没法儿做了。”

    “现在好好想一想,这事你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