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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章 断不阋墙
    皇城外,铅云遮拦不见拂晓晴空,云波诡谲,似是沿颐章皇城外官道周遭,终日只挂高树浅丛,百无聊赖老蝉,都是晓得当下时局纷乱,一时再不敢有半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纷纷是偃旗息鼓,那还剩余零星声响,唯独天外铅云翻涌,而城外风起,丝毫不能称其为凉爽,反倒是甚为寒萧。

    可皇宫以内,宫女中官往来忙碌,竟与平日里无半点差别,丝毫未有什么山雨欲来之势,浣衣坊里最是闹腾,眼见天雨阴沉沉压来,自是要将晾晒衣衫悉数收回,倘若是衣衫受雨生霉,耽搁要紧事,大抵又是难消罪责,因此大多人人手忙脚乱,甚至由打别地请来些许中官宫女,前来协助,整座皇宫里,除却天景与寻常时日不同外,再挑不得什么差别。

    当今圣上权帝体魄欠佳一事,许久前已是悄无声息传至皇城,可几十载间,这位颐章圣人早已传出过无数回,诸如体魄不佳,身子骨欠安的流言,可惜长久年月间,除却紧随流言而来的,就是朝堂迎得一轮翻天覆地似变局,无数人头落地,无数新人换旧人。

    三十二门皇城尚在,然而依旧恭敬站立宫中,得以面圣的文武臣,更迭过很多回。

    连不少皇城中的寻常布衣都言说,多半颐章这位圣人,要同世长存,而朝堂当中文武官员,每逢闻听权帝病重,皆需惴惴不安,思量近来可曾有作奸犯科,或遭人拿住话柄。

    对于皇宫之外的风声流转,连同这拂晓前,可称得上骇人心神的景象,皇宫当中,有大半数的宫女中官,皆尚在睡梦中不曾起身,自然就不晓得个始末缘由,唯独有那些位需凭鸡鸣拂晓前起身的辛苦营生,才得以留在皇宫之中的中官侍女,知晓今日这天景,未免过于不尽人意。

    多披一件明黄衣的老人,却是在无人处,缓缓行至西政王府,身后理所当然跟随着擎伞的朝荣安,虽气色不差,可迈步时节根脚的力道,却当真是不比往昔,仅从正殿踱步至西政王府,比起从前,尚要多耗良久时辰。

    “贺川刘七胄这两人,年纪稍浅时。寡人还曾携此二人,沿路去往南漓边关地,窃取消息,沿途多生变故,死伤甚重,连我那时尚且力强,都挨过两处伤势,到眼下阴天下雨,都总觉得有蝼蚁啃食,好大不舒坦。”老人抬头望向阴沉天色下,依稀可窥见轮廓的西政王府,提及当年事,难免有些唏嘘。

    如何说来早年间也是半个武人,自幼起常学枪棒,章法自是高明,虽不见得有过人天资,终究出自名师指点,年少气盛与年富力强时日,常有好厮杀斗勇烈的心思,曾隐入边军其中,一并去往北地齐陵,西地南漓,畅快厮杀数月,而后再度回返,做起那等甩手掌柜,却丝毫不曾忧心后患。

    毕竟比起舞枪弄棒本领,心术一事,寻常人如何都学不来,更难以窥探,这位颐章圣人,究竟有何等手腕,使得朝堂人尽自危,却还是留有零星情面,使得不至于被逼无奈,铤而走险。

    “想来这两位沙场生死之间过命的义兄弟,接过这份差事,要比朝堂里的旁人,更为得心应手,能尽善尽美尚且不言,起码能将今日这场事,撑到最末尾的关头。”西政王府,踏入门中过后,烟尘味奇重,同先前朝荣安登门拜访,亦有不短的时日,但距离权帝上回前来逗留的时日,已然不短,因此即使是朝荣安使火折将宫灯点燃,老人依旧仔细辨认许久,才是依稀间想起西政王府格局布置,虽说往日摆设早已挪走,甚是显得王府内空空荡荡,冷风吹拂汹涌过堂,无意驻足,而是吹得灯火摇晃一阵,明灭不定,两人身形恰同杯弓蛇影,晃动不停。

    朝荣安担忧这位颐章最是权柄奇重的老者,就由府内寻来身长衫,打算替权帝披在肩头,却被后者摇头拦下,但两眼却看向那身长衫,忽然之间脸膛有了些笑意。

    想当年夫人尚在的时节,膝下育有两子,最是得其宠爱,虽说那那时节权帝尚且年浅,不过大多劳碌于国事,又恰逢当年盟约初立,故而往来奔行忙碌得紧,故而从二子幼时,鲜有见过自家父皇,而权帝更是严厉,纵然在宫中小歇一阵,难免有苛责事,自皇后故去过后,就更是倍加责罚苛求,往往将这兄弟二人皆是劳累万分,尚要学来些帝王心术,到如今时节,连权帝都是忘却,膝下这两子,幼年时节模样。

    “想当年还是不过佩剑那般高矮,如今才发觉,好像这长衫披到肩头,兴许要富余下一截来,拖到地上,总还要烦劳浆洗,自个儿身子,自当知晓是何等情势,便是再添上百十件衣裳,都已无用。”朝荣安只是低头听着老人絮叨,却半点没有不耐烦神情。

    这位整座颐章皆需仰仗的老人,风烛残年的时节,二子前去巡游全境,尚且未归,长子却是从这重重围困的皇城里,先行一步逃出,对于这位再不立后,更未曾终日留恋后宫道的老者而言,偌大皇城,罕有可交付心思之人。

    皆言帝王家最是无情,历朝历代尤其以权帝最甚,而眼前老人,又何尝给自己留过些情分,身前左右空空荡荡,一如囚困倦鸟。

    难得今日权帝起兴,连那座长子常年居住展卷的地宫,都是缓步逛过一遭,时常由打箱架处取下书卷观瞧,自然是少不得评点,见中意书卷时不掩盛赞,见那等瞧来无用,频出疏漏书卷,自是要摇头不已,言说是学问尚浅,往后要好生观书,自能从中挑出个良莠善恶来。

    皇城以外宫道处,有位着明黄衣的男子携部众飞马而来,扬起无数烟尘来,不消片刻时日,就已至皇城正门近前,但见皇城城门皆闭,有成队御林军共五鳞军把守正门,见是有人快马加鞭而来,纷纷挽弓擎刀,喝止身前数十骑。

    贺川当先,催马上前,同那位明黄袍气喘不止的男子抱拳躬身。

    “二皇子切勿见怪,卑职衣甲在身不便行礼,权且当是略微搪塞,过后自当弥补,想来前些时日书信,递到二皇子手中,才是会匆匆回返,故而特地携五鳞军与御林军,前来恭迎大驾,不过圣人有旨,眼下仍不敢放一人进城,还需略微等候一阵,稍安勿躁。”二皇子早先起游历颐章,并未曾走马观花,因此巡游甚是拖沓,到两月前,不过才行至西郡以东,而后接此密函,急忙携众回返,自然焦虑万分,奈何贺川其人,于朝堂其中名声甚大,又得权帝器重,因此即便凭城府强压心头焦躁,已有些捉襟见肘,却亦不好硬闯,只得停足远处,向皇城中张望。

    直到城外近千数玄黄甲,犹似在铅云下亮起道辉光,缓缓压向皇城的时节,才是如梦初醒。

    身旁贺川却是神情淡然,远眺玄黄甲,心驰神往。天下烽烟起时,凡提及西路三国,谁人不惧玄黄二字,最为鼎盛时节,曾有逾万玄黄甲,向北路齐陵,同东路南漓而去,犹如撑开双拳,险些凿穿齐陵边关直逼皇城,而折损数目极少,南漓上下八家合兵一处,竟亦只是堪堪拦下,如此雄军,武夫自是神往。

    但自盟约立后,似乎这玄黄甲,就仅成寥寥几位说书人口中信口胡扯而来的传闻,不单是天底下少有人能记着颐章玄黄甲,连颐章境内,都罕有人提及,何况供养这逾万数的玄黄甲,耗费甚巨,渐渐遭五鳞军取而代之。

    但如今则是不然,颐章蒸蒸日上的时节,竟尚有数千玄黄甲,隐而未动,足见权帝手段。

    但贺川却很想掂量掂量,这玄黄甲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打打杀杀,早在年少时节做腻味了,想当年乱战时节,虽常有化敌为友时节,但何尝有什么经年故交,熙熙攘攘,皆为利动,那倒是爽快,天下九国近乎皆是乱一团,时而携手共进退,时而两地大动干戈劳民伤财,一将功成万骨枯,后世提及此事总要壮怀激烈,言说那时忠勇智计纵横进退,却很少有人知晓,倘若再有这么一回,兴许苦的就是自己。”

    “但多时却是为势所迫,一味避战,反倒不如咬碎满口牙咽到肚里,这便是诸国乱战,而到头来仅是疆域改换更迭,灭国事却少有,困兽之斗,往往能拼死恶虎,群狼连结,未必势小于熊罴,但今日这场安排,却是寡人盘算过许多回。”老人走出西政王府,经朝荣安走到皇宫门前,凭甚高地势,俯瞰四野,而后撑腿坐下。

    “不到最后关头倘若是将局势定下,未必就能挡住有心之人,扶龙这等事寡人还真是看不惯,帝王家事,何苦由旁人插手决断,何况老二性情温和忠厚,倘若有变,兴许当真下不得狠手,没准连自己性命都保全不得,遭人生生推到刀斧眼前,难以同我那位长子较量。”

    “都是这岁数的人了,别打架。”老人颤颤巍巍斜靠到皇城门前一处拱柱边,合眼梦呓似道来这么一句。

    早先令西路三国谈而色变的老者,来时两手空空,去时却是留下一座横占画檐山天险,蒸蒸日上愈发国泰民安的颐章,近乎一甲子年月震慑世家群臣不得造次,颐章家底之雄厚,全然不弱于天下其余数国,且有数千玄黄甲,存留至今。

    但老人去时,只是说了句最寻常不过的话,不像是颐章圣人,而更像市井中平平无奇的老父,身边唯有朝荣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