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在眼睁睁看着长河吞没钓鱼老人之后,虞幸心中升起一股古怪感觉。
河里好像有什么在吸引着他,呼唤着他,河中翻滚的暗黑,如同他的温床,让他……很想进去闭上眼睛躺一躺。
他突然觉得心中十分疲惫,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厌弃,好像只有走入河中,才能制止这心底一股股涌上来的无力感——哪怕河中另有一抹怨恨的心情,犹如实质般凝视着他,但在幕天席地而来的渴望入河的冲动里,那抹怨恨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恐惧和警惕变得放松,虞幸耳边好像传来了某人的厉声呵止,可他听不真切,因为河水的流动声太大了,他耳边最终只留下了一道道浪花拍打的声音,让人听了想要睡觉。
脚步,开始不自觉的缓缓向前。
空气中冷得令人呼吸粘腻,虞幸微微张着嘴缓解呼吸压力,像一叶扁舟,迫不及待踏入了汹涌的河水。
……
“幸!”赵一酒顶着对面白裙少女有些讶异的目光呵斥着,声音却到不了虞幸耳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虞幸一步一步往水中走,像是失了魂。
拦在他前面的,正是那个钓鱼的老人,虞幸和老人说了几句话就突然安静下来,中邪似的原地站了一会儿,便迈着窈窕的女人身姿摇摇晃晃往河里走去,赵一酒立刻打算阻止,钓鱼老人却站了起来,带着鱼竿挡在他面前。
“还没轮到你呢……”老人奇异的音调让赵一酒的双腿失去了力气,他只能站在原地,冷冷注视这一切。
“没轮到你呢……你背后……没有人。”
老人顺着,佝偻的身影却像一座大山,只要他站在这里,这些停留在岸边的人就没有别的选择。
赵一酒的视线略过他,望着前面那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背影……然后扯了扯嘴角。
那背影已经走到了河流边缘,然后如同半点反抗都没能做出,果断的一脚迈入河中。
在接触河流的一瞬间,河水的冲击力就将虞幸的身体拍打得一歪,直直掉入水里。
水中开始搅动漩涡,在那一大块黑色的地方,一股股湿漉漉的头发蜿蜒蔓出,似乎是缠住了虞幸落下去的身体,不让其浮出水面。
岸边的人神色都有些凝重,因为他们虽然猜到水鬼的攻击方式,无非是幻觉和水中躯体几种,却没想到水鬼的强度这么大,能让一个外来者毫无反抗痕迹——
厨师狠狠皱了皱眉,对水鬼产生了深深地忌惮,并迅速开始思考该怎么办。
云肆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他从小马扎上站起来,盯着汹涌的水面。
作为听过破镜小队未来名号的人,他本十分有信心虞幸不会死在这里,毕竟是破镜的队长,怎么可能这么点实力都没有。
但现在一看,他想象不出一个能力和祭品都处于被系统回收状态下的人类,该怎么在这混沌的河水中存活……是在水中突破禁制,在溺死的最后一刻浮上来么?
亦或者……虞幸这一次能活下来,需要他的帮助?毕竟他就站在这里,如果他的帮助也是破镜按照轨迹发展下去,并且和他们的队伍建立友好关系的必然经过的话,似乎也说的通。
而且,据喻封沉所说,在墓宫的时候,他也先以“回礼”为由,打算送给虞幸一个黑色玩偶,却被虞幸拒绝,照理说,喻封沉这样已经算是颠倒因果,改变了未来。
如果未来能改变,虞幸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淹死?
云肆犹豫了一下,在岸边走了两步,连带着裙摆左右晃动。
他的位置得天独厚,冷酒被老人拦着,他这边却没有可以拦住他的NPC,要不他该跳下去救人?但是他的水性……或许并不能支撑着他在水鬼主场把人救下来。
云肆感到疑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看向赵一酒的脸色。
他时常笑着,或是吊儿郎当的懒着,只有眯起眼睛,才会突然变成一只蓄势待发的大型肉食动物,充满了压迫力和危险。
他的目力很好,在幽幽黑天之下,也捕捉到了赵一酒真正的神色。
在抿紧的双唇和皱起的眉头之间,赵一酒的眼神很平静。
除了最开始发出的喝止声,在被钓鱼老人拦住之后,他的情绪就变得十分平静,在看到虞幸入河后也没有改变。
云肆心中有了点数,压下好奇和惊诧,重新把目光投向翻滚河面,而后决定继续看下去。
虞幸应该是故意的,云肆想,这个人一定拥有活下来的把握,只是不知道明明可以把水鬼引上来解决,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冒险的应对方式?
难道是在……钓鱼?
云肆的余光扫过厨师和他的同伴,有了计较。
是在钓鱼,老人钓的是水鬼,虞幸钓的是敌人。
切,害他纠结半天,果然能和宁枫、喻封沉聊到一块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呸。
赵一酒的确很平静,甚至在看到两个校服女生面容凝重,窃窃私语时,有点想要冷笑。
水面汹涌,看似虞幸已然被水鬼溺死……实际上说不定是虞幸正在掐水鬼。
他按照虞幸的暗示,喊也喊过了,做出了一个队友应有的焦急态度,应该没他的事了吧?
现在只要静静看后续的发展……
“彭!”
水花突然乍起,谁也看不清河里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是虞幸入河后,终于脱离了幻境开始挣扎了。
“看样子不需要我们动手。”厨师还是笑了两声“高估他了,看样子他属于智力派,除去系统给的力量,本身的意志力并不强……也好,省的我——”
话音未落,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伸出河面,青筋浮现,死死攀住了河边凸起的一块岩石!
他吓了一跳,不说别的,就这一只手带着河中淤泥的手,已经像极了恐怖片中的惊吓场景,若看到这一幕的不是他们,而且普通路人,当场就能吓得鬼哭狼嚎,第二天河中鬼手的传闻就能响彻一片街区。
而后,在一只手攀住河岸之后,另一只手也死命伸了出来,接着是一颗黑发糊脸的女人头颅——正是虞幸附身的那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或者说,正是虞幸。
浮出水面的虞幸大口呼吸着,脖颈间还缠着不属于他头发,那些头发紧紧箍着他的喉咙,他却分不出手去解决这要命的东西,因为众人都能看到,虞幸的手臂上还缠着绷紧的头发,正在将他往后拽!
河水从虞幸的发顶低落,他狼狈却倔犟的抓着岸边,而后喉咙里发出低吼:“酒哥,救命——”
他……现在是陌生女人的脸,长长的睫毛上带着水珠,口红被水洗掉,苍白灰败,却眼底猩红,脸上一道道细密的划痕,像是濒死的动物,正用最后的力气发出哀鸣和怒吼。
脖子上的头发勒紧,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只死死咬着唇,咬出了血,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就想真的在央求赵一酒救他一样。
赵一酒手指动了动,觉得河中浮现出来的这个女人脸上这种表情很配不上虞幸。
他见过虞幸装弱,忐忑、紧张、恐惧都曾出现在那张对人类来说过于优越的面容上,可每次都是这人自己戏精,没有哪一次在露出这些表情的时候,是有鬼物真正在他身上作乱的。
他从没想过,虞幸的演技加上鬼物的配合,竟然有这种真实的效果,要不是他知道这绝不会是虞幸会有的反应,他都要信了。
可能是虞幸太精通表演,在水中的这股狼狈模样……赵一酒不太想看见,尤其是虞幸顶着陌生女人的脸,说不出的古怪。
赵一酒往前往前踏了一步,却立马被钓鱼老人拦住,这老人就像认准了他一样,管也不管别人,只盯着他道:“还没轮到你呢……”
赵一酒感到一丝烦躁,本来准备意思意思装装样子的动作也重起来,推向老人的胸口,可对方纹丝未动。
如同不可撼动的大山。
虞幸又向上浮了一点,勉强分出一只手把缠在脖子上的头发拉开一条缝隙,他大喊道:“我拿到了水鬼的心脏,只要我上岸,这副画就结束了!”
赵一酒根本来不及拉他,这句话明显对另外两个人更有效果。
“不能让他上来,这是体验师的名额,一个也不能给推演者!”厨师狠声说着,在他的同伴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步走向岸边。
钓鱼老人终于注意到他,挪开了站在赵一酒身前的身体,瘸着腿一步一步地追赶厨师,可老人虽然无法撼动,却仍有自己的弱点,那就是速度慢。
他来不及阻挡厨师,却仍用不变的情绪说:“还没轮到你呢……回去吧……”
厨师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他飞快来到虞幸身前,只见虞幸低着头,身体前倾,无时无刻不再用力往外爬。
女人的长头发遮盖在“她”的面前,刚才仰着头还勉强能看见脸,现在则只有一团黑乎乎的暗影在黑夜中看不真切。
“水鬼的心脏?”厨师蹲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虞幸,他已经计算过,以虞幸的姿势,不可能发力将他一同拉入水中。
“你要做什么——”虞幸的声音由于喉管被束缚而变得异常吃
力。
“我们虽然是不同体系,但也没有血海深仇,我要的只是名额不落到你们推演者身上,做个交易,心脏给我,我拉你上来,怎么样。”厨师低沉的声音响在虞幸耳畔,虞幸动了动,在犹豫。
狂躁的河水拍打在岸边,污浊的水滴溅出来,打湿了厨师的裤脚,甚至有几滴直接溅到了他的脸上,厨师冷笑一声:“你想好,我不想杀你才提出和你做交易,我知道这颗心脏是你冒死下水才得到的,但很显然,水鬼的实力超出你的想象,你的同伴现在在那古怪老头后面,如果他想来救你,老头依然能拦住他。”
他回头看了一眼,钓鱼老人已经接近他了,他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留给你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着老头到我旁边,我也救不了你了。”
“我就……信你一次……”虞幸抓在岸边的十指都在颤抖,显然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说,“心脏在我胸口……”
对女人来说,有时候胸口的衣服也是装东西的好地方,起码位置很方便,虞幸在水里得到心脏,又想尽快游上岸,把东西塞在那里是一个很合理也很聪明的选择。
厨师听到瞬间一喜,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够虞幸的领口,这种生死关头,他不觉得虞幸会骗他,毕竟看老头和他的距离,机会只有一次,当然了,厨师在这时也没有占女人便宜的闲心,他自己都是个女高中生。
将手伸进河水的时候他是很谨慎的,但很快他就在虞幸的胸口,缝隙中间,触碰到了一个触感奇怪的东西,那东西肯定不是皮肤,厨师嘴角一勾,抓住那个东西,缩回了手。
虞幸已经快要抓不住河岸:“快拉我上——”
话没有说完,厨师已经站了起来,不怀好意。
“真希望你们推演者都和你一样天真。”他抬起脚,作势要重重地踩踏下去,虞幸下意识一缩手,整个人便被水里的黑发拉回水中。
厨师的鞋底和地面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可想而知,如果虞幸不松手,这脚就会结结实实踩在虞幸手上,剧痛之下,他的十指绝对不可能再攀住什么东西——厨师就是想杀了他!
钓鱼老人见虞幸重新落回水中,停下了他的脚步,厨师发出胜利的笑声,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自己笑出来的前一秒,水里好像发出了另一声轻笑。
看到了全部的云肆摇了摇头,看到这一幕,他哪还不清楚虞幸的打算,看向厨师的目光中无悲无喜,既不怜悯,也不幸灾乐祸。
赵一酒冷冷地看着岸边的厨师,眼中血色一闪而过,却转而被黑色牢牢压制。
他想,虞幸给过这个人机会的。
两个选择,如果这个人遵守约定拉虞幸上来,失去的只是一个本就不属于他的名额。
如果没有遵守约定……
赵一酒眨眨眼,烦躁涌上来,让他很想像小时候在黑暗中摸索着一切时那样,把所有阻碍他的东西用刀砍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告诉自己,没事,这个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