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峨眉塬南坡上迎来了高欢本尊。
他的盔甲擦拭得闪闪发亮;他的佩刀镶金嵌玉,华美无匹;他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说不得的神气。。。
可是一阵风吹来,荡起了他头上缕缕白发,随风凌乱。。。
一支支羽箭穿空,呜呜射进了玉璧城里。
每一支箭上都绑着一幅精美的赏格,其上所写,正如此刻高欢高声所言:“玉璧城孤悬在外,关中无得救也。裴贼本宇文黑贼心腹,自该与城同亡,尔等军民,又何苦水火相随?今我有言,能斩裴贼来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赏帛万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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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大行台也写得一手好字,哈哈!”
这是裴宽的声音。此刻他眼际里所见,裴果走笔如飞,在一幅赏格背后刷刷写下七个大字,龙飞凤舞:“能斩高欢者,同此!”
裴果亲为引弓,铁箭龙吟,带着赏格悠悠抛下了城去。
城上哄笑声不绝,西军将士一起发喊:“能斩高欢者,同此!”
北风阵阵,吹在高欢的身上,忽然就教他冷得浑身发抖,整个儿佝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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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鹅毛大雪席卷河东。
凡七日,风雪不息,冻彻人骨。东军居于郊野,又缺衣少粮,士卒饥冻而死者,前后数万。
七十多天前,十五万东军赳赳而来,时至今日,魂不可归者,已达八万余众,军中一片戚戚。
尸首堆积如山,皆曝于荒野。斛律金斛律光父子实在不忍,尽收之,共葬一大坑之内。
高欢不顾体虚,强要往观,以为送葬。
此番西讨,欲破区区一玉璧城而不得,寸土未取,反遭重挫,名臣大将,纷纷殒落。高欢心中,除了苦涩,全是萧瑟,这时再看到那尸骨累累的大坑,心神激荡之下,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仰面就倒。。。
是日,东军撤围玉璧城,渡河而北,入平龙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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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七,夜中有大星陨落。
平龙镇东军营中,议论纷纷。甚而猜测“高王已死”的,实也不在少数。
十八日天明,营中已见人心惶惶。
大约午时过后,高欢强撑病体而出,大集各路将领,于露天之处设宴,以安军心。
酒过三巡,高欢莫名一指远方,语带悲凉:“阿六敦(斛律金表字),那。。。那是怀朔的方向罢?说起来,真是想念呵。。。嗯,你老家离着怀朔不远,有朝一日,你当陪我一同归乡。”高欢虽为天下之雄,却因阴差阳错,时局困顿,多少年来再没能回过老家。年纪越大,思乡之情越重,即高欢这般人物,亦不能免。
只可惜,他这一指所向,明明却是东南,与着怀朔那头,实在就是南辕北辙。。。
斛律金一怔,凝神看时,才发现高欢双目里浑浊一片,多半已不能辨物。
一代天骄,纵横天下,此刻却是这般无助。。。斛律金心中悲怆万分,又何忍点破?于是呵呵笑着道:“大王要与我一同归乡,何其幸哉?不如就让我在此唱一乡曲,也好为大王稍解乡愁,如何?”
“敕勒歌么?”
“正是敕勒歌!”
“好!极好!”
斛律金的歌声悠扬而起:“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欢打起了拍子,亲自和唱,哀感之余,眼泪长流。
东军将士亦作和唱,曲音悠远,响彻汾水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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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璧城里,两骑并辔而出。
城外不远处,正见高高土冢一座,虽是敌众埋葬于此,也教黄骢马上裴果一阵唏嘘。
“呀!好听呢。。。”敕勒歌的歌声自汾水北岸飘飘而来,教宇文英情不自禁闭上了双眼,忘情倾听。
裴果痴痴听着,忽然也流出泪来:
“英妹你听,无论是眼前这一曲怀朔悲风,还是梦中的那一片武川晴空,都是故乡之音呵。。。”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