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康居高临下俯视荀先生,先是睥睨四周,目光所至,雅院内之前的窃窃私语和无数震惊转为一片寂静,厉名在外,段康冷哼一声,嘴角上扬了轻微幅度,似乎对自己的威慑很满意。
既是儒师问话,就算周南星有心替荀先生出头也不能以府主的名义来解围,言辩之论向来一视同仁,不论学子儒师地位高低,都以辩手视之,何况段康的地位不论在太学府内还是摆到外面,并不比他这个府主逊色多少。
苏胤不得不为荀先生捏把汗,段康刚才说的话,可不单单是学问之争,前一个妖言祸君、后一个乱语干政,句句都直指士子最看重的名声和德行,摆明了是要让荀先生在众目睽睽下身败名裂哑口无言,这般狠厉可比战场上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更是杀人诛心!
荀先生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镇定,不过也未在稳坐如山,反倒是站起身姿朝着段康行了在标准不过的作揖之礼,黑莲袍袖一展,风采无双。
“原来是段老,我曾拜读阁下诸多法家之言,先生在奉天十一年上书朝廷的法度十三策至今牢记。”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按理荀先生这以德报怨的处事方法已然算是滴水不漏,可不想段康仍旧板着脸蔑视于他,只是淡然的拱手还礼,姿态恣傲,连周南星脸色都阴沉下来。
“荀推暮,你我不是第一次见面,用不着这么客套,老夫也不是出头与你言辩来传什么佳话,只想当着太学府在场儒师学子的面剥开你这伪君子的真面孔,省的你在这妖言惑众。”
在场一片哗然,苏胤疑惑望向江朔北,江朔北淡定道:“往下看。”
荀先生还真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被人当着面骂伪君子也不恼不怒,置之一笑点颌道:“那就请段老明言荀推暮是做了怎样伤天害理的事,又是怎么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段康桀桀冷笑,干咳两声后嘹亮发声道:“荀推暮你身为先皇帝师却有悖师道,依仗天子宠信干预朝政,虽无官职却权压满朝,是否?”
荀先生仍旧笑意不减,段康话音刚落,便不紧不慢回道:“荀推暮以士子居之,士子以天下为怀,天下事便是士子分内事,国家兴亡,匹夫尚且有责任,荀推暮又岂敢推诿?承蒙先皇厚恩拜我为师,师道之一便是答疑解惑,天子有问我自有答,即使不受朝廷俸禄官爵,可位卑未敢忘忧国。段老所言的权压满朝,文武百官怕的不是我荀推暮,是皇帝,我受先皇重恩多年,段老可曾见过我以权谋私?见过我在朝中有过党羽乡派?”
荀先生虽是温声细语说出这一席话,可却坚定如铁,掷地有声,苏胤暗自攥紧拳头,心里大呼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若非雅院内外此时落针可闻,苏胤都忍不住要大喝一声彩字!
段康嘴皮翻了翻,古板的严厉面孔僵硬,支吾了一声反倒被荀先生的最后一问驳斥了个哑口无言,他思索片刻,点头连声叫好道:“好、好,你荀推暮诡辩之技老夫自愧不如,可你自以国士居之,奉天十年间上书变革吏法,使得各州各郡怨声载道,更害的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这难道也是老夫空口杜撰出来的?”
段康厉声而道,说到最后竟是撕心裂肺的嘶吼起来,更是大失风度的用手指向荀先生,看着段康颤抖不已的手臂苏胤皱起眉头,这位盛名满京华的法家大师到底和荀先生有什么仇什么怨,看着满脸潮红的段康,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激动成这样,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苏胤都不相信。
江朔北听到变革吏法之后猛然拍了下自己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嗷了一声后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苏胤问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江朔北表情耐人寻味,似笑非笑道:“我说依段康的太学府的名气,就算要杀一杀荀先生的风头他也得是压轴的人物,怎地就第一个出头。”
眼见江朔北又卖起关子,苏胤急躁道:“我说江小将军,你搁这猜谜呢!要说就说,不说我也懒得听!”
江朔北在墙头挪了挪屁股,离近了苏胤后贴耳小声道:“段康以前有个得意门生,被他视作能传授衣钵的关门弟子,可惜犯了件事,本来能留在朝中做官,正因为朝廷变革吏法,成了杀一儆百的典范,不得不前往外地做官,到任之后又因为吏法变革缘由,得罪了当地的士绅,让人给买凶做了,找不到凶手,至今都没办法结案。”
苏胤纳闷道:“那跟荀先生有半铜板的关系?难道幕后凶手是荀先生?”
江朔北撇着嘴道:“你想啊、一辈子钻研法家的段康,最得意的弟子却死在了变法上,这件事说出来就挺讽刺的,这件事之后段康就数次上书朝廷要求停止变革吏法,可惜最后都石沉大海,宫中有宦官传话出,说是被荀先生拦下的,段康恨荀先生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能记恨这么多年,也挺为难他的,要不是他自己提起来,我还真想不起这陈年旧事。”
苏胤白了江朔北一眼,也不知他都是在哪听来的这些消息。
苏胤不由想到马车上荀先生的话:朝廷里一半人不想让他在进京,另一半则更想让他死。
既是这样,又为何要重返长安?来涉足这险境?自古伴君如伴虎,能够功成身退脱离这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的漩涡已经是不易,又何苦再故技重施一番?
先皇驾崩、新皇即位,长安早已物是人非,义字当头的绿林都有人走茶凉的说法,更何况更彰显人心叵测的朝廷,究竟是怎样的要紧事能让荀先生这般不记性命、不记身后名的义无反顾?
苏胤百思不得其解,他咬紧嘴唇,突然脑海里蹦出荀先生余音仍萦绕在耳边的七个字:位卑未敢忘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