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头,秋意渐深。风如刀,携无数萧索于人间。
巨松荫下,苍石棋盘旁,坐着两老者,俱是头角峥嵘世间卓越之辈。左首的是个光头和尚,面目沉默,长眉似剑,白须胜雪,僧袍却已洗得发白。于右首的是个童颜鹤发的老头,双眼精光闪烁,举手之间,微现慷慨磊落之风。
左首的光头和尚就是享誉江湖数十载的少林达摩堂首座“铁和尚”谛胜,而右首的青衫老者便是峨眉派的掌门人齐半崖。
齐半崖手拈棋子,踟躇不定,半碗茶功夫才将棋子置于入部二九位上,谛胜却只微微一笑,说道:“秋风过襟,禅意恰茂,何苦费神如此。”一拂袖,顿时弄乱了棋局。齐半崖捋须笑道:“老夫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仍将胜负萦于心怀,如此一来,大师又比齐某胜了几分。”谛胜合十道:“善哉!老衲耳闻荆奇荆公子要登临峨眉,其势将对齐掌门不利。”
齐半崖默言,许久,才道:“十三年前,齐某在沧州亲手毙了一个登徒子,没曾想到却就是荆奇的长兄。”
谛胜道:“手诛这等登徒子,乃我辈之必为,又岂顾了这许多。莫说是嫉恶如仇的齐掌门,便换了老衲,也会一掌了账了这厮!”
齐半崖惨然道:“话虽如此,可我峨眉一派,屹立中原,已有数百年基业,而今日却要废于齐某手中,唉!”说完浩叹一声,不胜落寞。
谛胜道:“齐掌门武功犹胜少年,又何出此言?”齐半崖道:“大师想必也听说过三年前飞鹰帮全帮在一日间就被灭门的事,其因就是飞鹰帮帮主上官玄朝荆奇的妹妹说了几句玩笑话。”
谛胜冷冷道:“荆奇轻功独步天下,还胜我辈,有『白鹤公子』的美誉。”眼望远山,淡雾朦胧间,一只雄鹰疾飞,便两指夹住了一颗棋子,放指尖一弹,飞向了远方云烟迷漫处,正击中了远处苍鹰。这一弹可真帅极了,指力和眼力并臻化境。
谛胜顾盼自豪,昂然道:“但白鹤之疾,仍不及苍鹰。”
齐半崖道:“大师久宿少林,对佛经早已耳濡目染。岂不知当年佛祖割肉喂鹰,大师此举,大违佛心。”
谛胜道:“齐掌门何苦如此冥顽,秋叶落非因秋风故。况一鹰若死,百禽皆活,老衲此番正如齐掌门手诛登徒子的本意相若。”齐半崖哈哈一笑,说:“有大师在,我峨眉又可高枕矣。”谛胜道:“齐掌门送信少林于老衲,原来其意在此。”
齐半崖道:“齐某自认愚笨,不及荆奇之术。齐某死不足惜,可我峨眉一派,又岂容丧于我手中耶!因此齐某求救于大师,还望大师援之以手。”
谛胜淡笑抬头,缓声道:“远思谛胜上人风采,当迈屈子,胜宋玉,尘埃不染,烟火不食。愚,一介俗夫,独坐峨眉,还倩大师屈驾,与愚对弈峰头,一壶茶,一曲琴,共望远山,怡然其中,得瞻上人风气,愚不胜荣幸。峨眉齐老二顿首。”
齐半崖听他将信中内容皆背诵了出来,惭然道:“齐某作此一书,实属无奈,瞒骗了大师,还请赎罪则个。”
谛胜道:“不怪,不怪,江湖救急而已。即无此信,老衲又岂能坐视不问,任峨眉灭于一夕之间。”
齐半崖肃立而起,深深作了一揖,道:“大师一席话,齐某不敢言谢。援手之恩,某深刻于心。”
谛胜道:“齐掌门恐怕还不止骗了我一个吧?”
齐半崖笑道:“纵观天下,与大师齐名之人,也就只有木头道人了。”
谛胜大喜,道:“庐山之上,与木头道人一别,已有半年未曾见面,今日得逢于此,幸甚至哉!”
齐半崖道:“木头道人仙履遍布天下名胜,仙踪难寻,还不知信已否送到?”
谛胜道:“老衲善弈,木头道人爱酒,齐掌门必是用酒作饵,钓他来此的吧?”
齐半崖笑道:“能有大师如此知己,齐某不枉此生!”
谛胜凝听片刻,忽道:“山下有人上来。”
齐半崖一惊,问:“是荆奇还是木头道人?”
谛听又凝听一会,道:“此人已到山腰,到底是何方神圣,恕老衲还没此本事闻出分晓。”
齐半崖一抖长衫,长啸一声,内聚一口气,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有贵客光临峨眉,齐老二未曾扫榻出迎,请恕在下慢客之道。”
山下有人答道:“齐掌门不必自责,我区区一个癫道人,又何足挂齿!”
齐半崖喜道:“原来是道长大驾,齐老二不胜涕零。”
山下人道:“峨眉名胜,奇冠天下,臭老道可真饱了眼福呀。”
谛胜也将声音传至山下,道:“老木头可还识得我?”
山下人沉吟了一会,笑道:“原来少林的和尚也来啦,有秃驴坐在山头上,大煞风景之至。”
谛胜微笑,轻声骂了句:“胡说八道。”
山下人朗声吟道:“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
俄顷,一个破衫老头肩挑了一支扁担,两头各厝一坛酒,迈步而来,步履轻快如飞。
齐半崖几步迎了上去,笑道:“道长真好雅致!”
谛胜仍坐在石头上,斜望老头一眼,沉声道:“半年不见,木头道人的脚上功夫精进不少,远胜前昔了。”
破衫老头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精进再多,也不及大师的一根手指头。”
谛胜“哼”了一声,冷视着木头道人。
齐半崖不知谛胜何故不悦,先压住心下疑惑,道:“道长请坐!”
木头道人哈哈一笑,将酒坛卸下,随意坐在一石上,两下就拍开了尘封的纸泥,顿时酒香四溢。清风一吹,更送山下去。
齐半崖道:“鸿鹄先生新酿的十里香,果然酒味纯冽。”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鼻子好灵,还请准备三只酒盏。”
齐半崖道:“自然。”一捋白须,清声道:“玉儿,拿过三只酒杯。”但听西北方有人应了一声,过片刻,一个青衣童子就端了一只酒壶并三尊铜杯过来。
木头道人分别满了三杯,与齐半崖一杯,又与谛胜一杯,谛胜冷冷道:“我怕酒中有毒!”
木头道人手执铜杯,送到谛胜面前,笑道:“鸿鹄先生又怎会酿毒酒呢?”谛胜顿时脸现愕然,不再吭声,木头道人道:“既然大师不愿意破了酒戒,老臭道也不好再相逼。”
齐半崖谢过道人,一饮而尽,当真是香飘胸间,无比清醇。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十三年前,荆怪为何会毙命在你的掌下,其中原由,还请原原本本的诉出来。”
齐半崖愕然道:“原来道长全都知道了。”木头道人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齐半崖放下酒杯,翘首远处,戚然道:“那年,我要上菊隐山去拜见青灯居士,路过沧州城,饮饱了酒食,正在路上行走,忽见巷子里荆怪正用一把刀威逼一个少女,那少女容姿颇是美,荆怪眉宇之间大蕴笑意。唉!齐某顿觉一腔热血往心头涌,二话不说,提掌上去往荆怪的天灵盖上拍了一掌,荆怪登时毙命。”
木头道人冷冷道:“如果老臭道没猜错的话,齐掌门应是从后面偷袭,趁荆怪不备而突下的杀手吧?”齐半崖面色苍白,说:“道长所言不错,只是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木头道人冷哼一声,道:“恐怕齐掌门若不是偷袭,未必是荆怪的对手!”齐掌门大叹一声,斟满了酒又饮,不胜愁闷。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只逞一时英雄气,而不问是非,也只能算个莽夫,又何以领袖峨眉?”齐半崖狠狠在石盘上击了一掌,顿时石块嘣溅,愤然道:“齐某身于江湖,对此等丑事又岂能过而不问,任登徒胡为?”木头道人道:“齐掌门应该听说过叱咤雪域的逍遥十三门的圣母『玉美人』。”
齐半崖惑然道:“当然听说过,此妖女危害中原已二十春秋,兼且鱼肉西域,为祸实深!”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也认为此女当诛?”
齐半崖道:“当然。”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不怕背上登徒子的骂名?”
齐半崖听这句话里有深意,一惊,长叫一声,道:“莫非十三年前,荆怪刀下所持之人……是玉美人?”
木头道人道:“正是!荆怪与玉美人斗了十七天,从西域一路斗到了中原,终于在沧州城里胜了她半招。奈何老天爷不收此女,恰齐掌门也在沧州。”齐半崖拊膺顿足,泣声道:“齐某真瞎了眼!”右掌一举,突然猛朝自己脑门上击去。木头道人马上扯住了齐半崖的手掌,沉声道:“齐掌门出意乃善,罪不当诛!”齐半崖道:“我误杀荆怪,若我不死,我峨眉一派必亡于荆奇手下!”木头道人眉头一斜,厉声道:“谁说荆奇要灭峨眉派?”
齐半崖道:“白鹤公子睚眦必报,当年飞鹰帮灭于一旦,荆奇扬威天下,道长莫非未曾听闻?”
木头道人道:“飞鹰帮多行不义,为害江湖,所以才会惨遭灭门之灾!”
齐半崖道:“荆怪可是荆奇的亲哥哥呀!”木头道人道:“我说荆奇不会动峨眉一草一木,荆奇就不会!”出手在谛胜肩头顿了几掌,道:“大师,你说对不对?”话完一拂袖,便要离去。
谛胜起身呼道:“先生请坐下再饮几杯!”
木头道人食指朝酒坛上一指,但听“嗤”得一声,酒坛顿时碎裂,酒水四淌,黯然道:“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吟毕飘然下山而去。
谛胜道:“荆居士果然器宇非凡!”
齐掌门惊讶非常,道:“刚才的木头道人竟是荆奇?”
谛胜道:“不错,他担酒奔到峰头时,我见他步履轻快,轻功已到无人可及的地步,就知道了他便是白鹤公子荆奇!”
齐半崖道:“怪不得大师一见他面,便十分不快。”
谛胜道:“我以为他易容而来,必行不轨,正要拆穿他的把戏,谁知他在劝酒之际以『指中剑』点住了我的穴位,使我口不能言,不能够再动颤半分,唉,老衲自认为艺超群伦,而荆奇竟于举手谈笑间将老衲制住,武功之精,一至于斯!”
齐半崖道:“那刚才荆奇在大师肩上拍的几下,必是解了大师的穴。”
谛胜道:“正是!”齐半崖锁眉道:“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唉,并非无人共斟,乃是荆先生不屑与我等共斟!”
忽见又一老头冲上峰头,破衣苍发,正是木头道人。
齐半崖道:“荆先生再度登临峨眉……”
谛胜扯住齐半崖的衣角,低声道:“他是老木头!”
只见木头道人奔到碎片边,酒水早已流淌了一大片,拊膺大哭,道:“我的十里香啊,这可是鸿鹄先生酿的十里香呀!荆奇,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给我留啊。”
谛胜和齐半崖对视一眼,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