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永平十八年(75年)真是东汉立国以后最不平静的一年,六月,年仅四十六岁的汉明帝刘庄因病驾崩;七月,中原多地发生大瘟疫,然后京师洛阳及三州大旱;八月,北匈奴全面反扑,西域都护府四个据点丢失了一大半,都护陈睦战死,眼看着整个西域都护府就要全部丢失。接二连三的打击,给新皇帝刘炟的登基蒙下了一层阴影。
建初元年初,即公元76年初,深冬。一场暴风雪,扑到了北方。洛阳城内,地面变硬,水流结冰。大家都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寒冷。身上冷,不等于心里会冷。
比如说,有一个人,这会儿的内心世界,就是另外一个季节,阳光明媚,温暖如春。不管是谁,到了这会儿,都会这样。因为,天子皇位,只属于一人。谁得到了,天下就是谁的了。而他,才十九岁。而这位新天子会更自豪,更喜悦。因为他得到的这个天下,是一个难得的天下。
从光武帝到汉明帝,爷爷和父亲建起的江山,正日升中天,为他再创宏伟大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虽然目前遇到了一些困难,但并没有动摇国本。只要他想干,只要他努力,或者说,只要他不失误,踏着父辈的道路,继续前行,未来就会是一片辉煌。缔造出一个盛世,让大汉帝国天威远播四海,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就是刚刚登基的汉章帝刘炟。汉章帝坐在朝会大殿上,抚摸着镀金的椅把手,不由得兴奋难耐。去年八月时,他刚刚接手朝政,这位年轻的皇帝在稳定朝局手段上表现出惊人的魄力,他登基后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免除兖、豫、徐州的田租、刍稿,将仓廪赈济灾民,这一举措迅速的安定了天下,赢得了文武百官的好评。
去年十月份,正当刘炟腾出手来准备处理西域的问题时,西域的战沉竟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去年十月初八,新任骠骑大将军耿秉和西域宣抚使班超联名发来红翎急使的露布报捷:永平十八年九月初三,哈密戍已校尉六百玄甲骑于疏勒城下乘夜火烧连营,引起敌营混乱,汉军六百铁骑大破匈奴左鹿蠡王三万大军,阵斩敌酋须卜在内近四千七百级,此役救出了疏勒守军耿恭残部两百余人,缴获牛羊马无算。
阵斩包括匈奴大将须卜在内的近五千敌酋,这是对匈奴作战以来,多少年没有过的重大战果啊!除了霍去病和卫青,大汉帝国很久没有这样的大神了!好消息传来,顿时让焦头烂额的新皇帝豪情万丈,文武百官也为这前所未有的胜利振奋不已。人们兴奋之余也相互打听:取得这样重大战果的戍己校尉李同是谁?
不过,露布报捷的兴奋劲还没过,另一封密奏更加让新皇帝瞠目结舌,班超、耿恭密奏:李同校尉护送耿恭部返回哈密后,为了救出被围困在柳中城关宠郭,李同将哈密城托付给班超、耿恭两位,亲率麾下玄甲骑全部一千骑,于九月十三日凌晨出发,顶着风雪长途奔袭金微山匈奴王廷……
惊讶和忧心之余,汉章帝不禁心中唏嘘不已:真是一位忠君爱国的好臣子啊!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建初元年(公元76年)二月廿八,这都快三月了,洛阳依然是一副隆冬的景象。城市的上空阴沉沉的,苍黑的云压得很低,空气中没有风,又冷又闷。中午的时候,天空又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然而始终不大,只如烟雾一般,在阒寂无人的街上飘来荡去。
洛阳城德胜门南平里北侧开着一间小酒馆,由于左近闾里中住的都是平民,至今酒馆十分的简陋,南边的土墙已裂开了一道指许宽的缝隙,为防透风,店家只用了几块粗布胡乱挡住,在土墙下又堆了半人多高的砖垛,有这砖垛顶着,土墙便不至坍塌。
屋里只摆了三张方桌,桌下铺的草席多年不曾更换,黑乎乎的,破着许多大洞,隐隐的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店中只有五个客人,其中四个围着火炉鞠跽而坐,火炉上热着酒。
四个人每人手里拉着一条咸鱼干,声音低低的在聚谈什么,时而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另外一个客人一身军人的打扮,三十来岁,长得高高壮壮,一个人躲在靠墙的角落里,端着陶瓷大碗,正旁若无人的大吃大嚼。
只片刻功夫,碗中小山一样的粟米饭已经被他风卷残云般吃掉了一半,那军人停了下来,将面前的一盘豆豉酱一盘焖鸡杂倒进碗里,拌了拌,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又要了些热水,将混着饭粒的水一气喝干,这才罢休。
围炉而坐的四个客人见他吃得痛快,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望着自己手中的咸鱼干,忍不住咬了一小口,又不约而同的取炉上的那壶热酒。
一个老者被渗进来的冷风激的身子一颤,下意识地裹紧了深衣,站起身来,信手打开窗子,看了外面的天色,叹了口气,说道:“都已经快三月了,雪照这个下法,只怕会误了农时呦……”
坐在他下首的中年汉子接话道:“张伯,我听说若是人世间什么大人物死了,天象是要有感应的,不是山崩地裂,就是大涝大旱。去年皇上驾崩了,又是瘟疫,又是旱灾,匈奴人也跑过来捣乱。今个是建初元年,是新皇帝继位的第一年,没听说有啥大人物过世呀?前不久露布报捷,说西域有位姓李的戍己校尉以六百骑军大破匈奴三万,想想就不可能。难道说这里面有猫腻……”
“休得胡言!”那被叫做张伯的老者瞪了他一眼,说道:“朝廷大事,在戎在祀,众目睽睽之下,战功岂能做得了假?什么天象感应,我老头子活了这么久,见到的事情多了去,从来没见过什么天象感应,这些东西都是太常寺那些官儿们鼓捣出来的,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别去瞎掺和。你刚才提到的这位李校尉听说只有十九岁,方某倒是想起了一个人物,那就是霍骠姚,也是在这个年纪立下盖世之功,只可惜霍侯英年早逝啊!如果当年霍骠姚还在,哪容得匈奴蹦哒到现在,可惜喽!”
那中年汉子摇着头,一脸不服气地说:“张伯,你这话就不对了。听说这姓李的校尉是个罪囚,杀了人才去戍边的,出生连我都不如,如何能够跟霍侯这样的天生贵胄相比?人家霍侯本来就是皇亲国戚,天上的星宿转世,要不然能立那么大的功劳,能享那么大的富贵?这姓李的如何能比?说不定是匈奴人发生营啸,让他捡了个便宜。”
那张伯笑道:“什么星宿转世?霍骠姚刚生下来也不一样躲在他娘老子怀里吃奶?不一样只会大哭不会说话?不也一样炕吃炕撒炕吃炕拉?”老者这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连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军人也不禁莞尔。
那中年汉子涨红了脸,勉强笑了笑,反驳道:“张伯,你还别不服气。人这一辈子干得了什么,干不了什么,享多大的福,受多大的罪都是老天爷注定的。咱们生下来又穷又贱,只能待在这里舔咸鱼干喝老烧酒。人家霍侯打一落地就是贵人,人家吃的喝的用的咱们想都想不到。知道不?这就是命。霍骠姚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想当年咱们大汉和匈奴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败多胜少。也只有霍侯当年出征的时候才扬眉吐气,霍侯打的都是百年来没有过的大胜仗,他战无不克,攻无不取,杀了那么多匈奴人,自己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这不是上天保佑,成么?所以我说霍骠姚就是神人啊!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要不你老人家也和匈奴人干上一仗试试,只怕你老人家连骨头渣子……”大约是底下的话太难听,那中年汉子说到这里便怏怏地住了口。
那老者并不生气,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天生万物,各有所长。你把我和当年的霍侯比武功当然不成,但若是让霍侯和我老方比烧陶,只怕他也不成。你方才说霍侯是什么神人,战无不克,攻无不取。那他怎么年纪轻轻,二十几岁就病死了,可见没那么神奇。”
那中年汉子咧着嘴,气咻咻地强辩道:“张伯,你这话我就不爱听。谁说霍侯是病死的?他是天上主杀的天煞星下凡,因为每次征战杀戮太重,上天不想他把匈奴人灭了种,这才把他召回去的。”
“满口胡柴!”老者这下有些生气了,“当年霍侯明明是染了时疫才病逝的,哪里是老天爷怕他把匈奴人灭了种?匈奴人祸害我大汉几百年,杀我大汉百姓多了去了,霍侯作为我大汉的将军,杀匈奴人难道还杀错了?你跟在赵挺之那儒生身边当仆役都当傻了,看看你学了些啥玩意儿,满脑子都是啥天人感应,简直是不可理喻!大汉和匈奴本来就是世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杀多少都不为过。”
“哧,”那中年汉子冷笑一声,反驳说,“张伯,不是我说你,您这么大岁数了都没活明白。我来问你,那霍侯当年射杀关内侯李敢又怎么说?这说明什么?说明霍侯的确就是天煞星下凡,发起怒来自己人也杀啊!我家主人说了,现在霍家还有谁在?早就绝嗣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想让天煞星继续在人间逞凶。我家主人说:老天爷讲究的就是文武平衡,五德循环,从古至今,能打的武将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杀戮太过,损了阴德呀!这不是天人感应还是什么?哼哼,我看啊,哈密那个姓李的校尉去年一下子屠灭了五千匈奴人,听说连俘虏都不放过。这个人行事狠毒,杀孽太重,只怕将来也落不下啥好下场……”
角落里那个军人本来打算离去,听到中年汉子的最后这句话,不由皱起了眉头停住脚步。
他冷哼一声,揪住那中年汉子冷冷地说道:“你这贼厮鸟,忘了祖宗是汉人吗?自高祖立国以来,匈奴人年年叩边,烧杀抢掠,杀戮我无辜百姓何止千百万,哪一个匈奴人手上没有我大汉子民的血,那时候怎么没听儒生说有天人感应,匈奴人会遭到报应?自孝武帝派名将卫青、霍去病三次大规模出击匈奴,收河套地区,夺取河西走廊,封狼居胥,才将大汉的北部疆域从长城沿线推至漠北,从此国内才能够安享太平,百姓不再受匈奴人的屠戮,如此利国利民的千秋功业,哪一样不是我们大汉军人一代代拼杀出来的?岂容你们这些腐儒抹杀?你给老子听着,霍骠姚的家事,李校尉的功绩,岂是你这小小的仆役能够议论的,转告你背后的主子,再敢胡说八道,恶意诽谤,老子一刀砍了你们!”
说罢,一脚把这汉子踹倒在地,手扶剑柄,冷冷的看着他,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这……这……”
那中年汉子被喘得呲牙裂嘴,又惊又怒,嘴巴蠕动了几下,却不敢再争辩,被那军人恶狠狠的盯着,也不敢与之对视。那名军人冲着中年汉子吐了一口唾沫,扔下几个铜钱,正打算离去。
地上那个中年汉子不敢抬眼,见他要走,半晌,方硬着头皮结结巴巴问道:“你……你又是谁呀?大家只是在喝酒闲聊,又没招惹你,管我们的闲事做什么?”
那军官本已要走,一听这话,回过头来,目光冷冷,在众人身上转了几转,骄傲地说道:“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老子是范羌,原是哈密李校尉麾下军侯,这次回京公干,现在在中尉府军营住着,你小子若是不服,尽管跟你的主子来找我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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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北风劲疾,雪粒子吹在脸上,让人微感疼痛。范羌出了酒馆,略整理了行装,翻身上马,转过街角,就见十余个中尉府的缇骑们正沿着驰道,纵马朝着这边过来。
为首一人冲着范羌喊道:“前面来人可是范军侯?”
“正是某家,不知诸位有何见教?”范羌勒住战马反问。
“呵呵,太好了,总算是找到阁下了!“来人也勒马驻足,笑眯眯的抱拳说道:”吾乃东平王府侍卫统领关朴,快快快,随我一起走,我家王爷召见,已经等候多时。”
“东平王爷?”
范羌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多问,只能够跟在关朴身后去见这位令人崇敬的贤王。
刘苍乃已故汉明帝的弟弟,在光武帝刘秀所生的十个藩王中,东平王刘苍是最优秀杰出的一个。刘苍自幼便好读经书,博学多才,智慧颇高。他的眉毛胡须畏得很美,腰带长八圈,汉明帝刘庄做太子时,便对这位亲弟弟非常钦佩,继位称帝后,对刘苍更加器重。
永平元年(58年),东平王刘苍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留在京师辅政,位在三公之上,置长史掾史员四十人。东汉四府的掾属都没有四十人,明帝特别设置来优待刘苍。刘苍因此成为东汉时期地位唯一在朝辅政的藩王。
同时明帝封刘苍儿子为县侯,而且以东郡的寿张、须昌,山阳郡的南平阳、橐、湖陵五县来赠给东平国。每当汉明帝出外巡视时,便由刘苍在京留守,侍卫皇太后。汉明帝执政时,刘苍辅政时间有五年,为汉明帝时的“太平盛世“作出了较大的贡献。
为什么说他是一位贤王呢?只能用“才华横溢、忠言直谏、知进退”来形容。刘苍辅政时,距离光武中兴已经三十多年,四方无事,刘苍认为天下太平,应该制定礼乐制度。
他曾上疏:“汉制旧典,宗庙各奏其乐,不必相袭,以明其德也。高帝受命龙兴,诛暴秦,天下各得其所,作武德之舞。孝文皇帝躬行节俭,泽施四海,制盛德之舞。光武皇帝受命中兴,拨乱反正,登封告成,功德巍巍。夫歌所以咏德,舞所以象功,庙乐宜曰大武之舞。”
汉明帝准奏,于是刘苍和公卿大臣共同拟定了南北郊冠祀和冠冕车服等一整套礼乐制度,还有光武庙登歌、八宥之舞,这些都记载在《礼乐》、《舆服志》中。
永平四年,汉明帝外出观看城市宅第,不久就传来将要去河内打猎的消息,刘苍立马上疏劝谏明帝:“我听说按照时令,仲春应该从事农业,不聚众而有大的行动。传说:‘打猎不合时节,饮食不行享献之礼,出入没有节制,那么便是树不直不弯。’这是不符合春季时节的做法。我知道陛下如今外出,做事一律俭约节省,经过之处吏人都称颂陛下具有《甘棠》中谈到的德行。虽然如此,行动不按礼仪,不是能以此向四方人民展示的。陛下巡行田野,视察庄稼,逍逻自在,很快又回到京城。到秋冬之时,便振奋威仪,整顿车驾,准备周全的护卫,设立羽旗。《诗》说:‘圣人威仪周密严正,内在的美德使外表有端庄的表情。’臣不胜愤懑,伏下来亲自写奏书,乞求在陛下所在之处,尽力陈述我的忠诚之心。”
明帝听取了刘苍的意见,立马回宫。
汉明帝时,刘苍虽位居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尊贵地位,但毫无骄纵之意。相反,刘苍因辅政期间“多所隆益、声望日重“,非常不安,便多次上奏请求辞去辅政之职,出居所封东平王国,以维护皇帝的权威。
刘苍上疏:“臣刘苍疲惫且才能低下,受到陛下特殊的慈爱恩惠的庇护,在家中备受仁德的教导,入朝蒙受爵命的首位,陛下下诏褒奖,又向四方颁布,凭着仅能肩负柴草的能力,却升任君子之用。即使是一介匹夫,尚且不忘一箪食的恩惠,况且臣位居宰相之位,又是同一家族的亲戚呢!应当暴露骸骨于肥沃的野地,在百官之前,然而天资愚笨,又加上一直就有的病,实在为担任要职而感到羞愧,有辱宰相这一职务,将会受到诗人‘三百赤绂’之颊的嘲讽。如今国内平静,千里之外没有敌情,是将要遵循上德无为而治之时,文官尚且可以合并省免,武官职位更不适宜新建。从前象封有鼻,不委任他以政事,实在是由于爱护深厚,不忍心宣扬他的遇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自从汉兴建以来,宗室子弟不能担任公卿职位。希望陛下审慎地察看虞帝优遇供养弟弟的事迹,遵循继承旧制,终止陛下深厚的恩泽。我请求上交骠骑将军的印及丝带,回到我的封园,希望陛下能同情可怜而答应我的请求。”
汉明帝没有同意且仍优待他。此后他多次陈述乞求,语辞十分恳切。永平五年,明帝同意他回封国,但不同意他上交将军印及丝带。永平十五年春,明帝驾幸东平,赐给刘苍钱一千五百万,布四万匹。帝将自己所写的《光武本纪》给刘苍看,刘苍藉此献上《光武受命中兴颂》汉明帝认为很不错,因颂的文辞典雅,明帝认为很不错,因颂的文辞典雅,特命校书郎贾逵为颂作注释。
刘炟从小和这位叔叔的感情也非常深,去年刘炟继位之后,对刘苍的尊重和恩宠大大超过了前世,没有诸侯王能和他相比的。汉代制度,只有皇帝的女儿才可以封县公主,诸侯王的女儿封为乡主、亭主。刘炟继位,特意破例封刘苍的五个女儿为县公主。
据说,刘苍虽然早已不再辅政,然而还是非常关心国家大事,这次召见范羌,恐怕也是为了西域战事,李同虽然大胜一场,但西域依然是敌强我弱,希望朝廷能够早日派遣援兵吧。
范羌一路上胡思乱想,跟随关朴很快就来到了东平王府,范羌只是一个小小的军侯,这种级别实在太低,他被关朴安排在门房等候,关朴先行进去禀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