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是除夕。
侍女一早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里面齐齐整整叠着华贵的服饰,是陆思鄞多日前便依着她的尺寸备下的。
“姑娘,让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闻宛白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在侍女的注视下泰然自若地展开手,侍女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新衣。
那是一袭水红色的长裙,边际镶了金丝,袖口以银线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纯白的狐裘裹身,清贵而不失优雅。眉间的朱砂鲜艳欲滴,柳眉略弯,睫毛如蒲扇般轻轻翘起,高挺的鼻梁衬得五官格外立体,一双眼眸如黑色的宝石一般耀眼,脸上透露出病态的苍白,轻抿的薄唇微有几分透明。
薄施粉黛,轻点绛唇。那如墨的长发挽做朝云近香髻,如玉的耳垂上挂着淡紫色的耳坠。整个人犹如坠入凡间的九天仙子,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美。
“姑娘可真是好看。”
闻宛白对着铜镜,如削葱的指抚上脸颊,抿了抿唇:“再是美丽的容貌,也总有年华迟暮的那一日。”
她已经有太多个除夕夜,不曾安稳度过了。今年的除夕,一别水月宫的寂寥,不知是否会有人记起她。
闻宛白端起碗,将药汁一饮而尽,第一次觉得苦。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经陆思鄞的药膏涂抹下,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过一段时日,就可以拆掉绷带。
闻宛白站在苏晔之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不过须臾,他便开了门,见到是她,立刻将她拉了进来,安安稳稳关好门。
“天这样冷,你出来做什么?”
苏晔之担忧地望着她。
闻宛白轻飘飘一笑,右手轻抚鬓旁发丝,“许多年没出过水月宫了,陪我四下走走吧。”
一贯的漫不经心。
他今日一袭月牙白衣衫,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有些低哑:“你想去哪儿?”
昨日的事,他似乎分毫都未放在心上。
街头巷里皆是一番热闹的情景,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闻宛白习惯了水月宫的清静,一时间皱起了眉。
苏晔之察觉到她一闪而过的不喜,微微一笑:“热闹一些总是好的。”
闻宛白冷冷瞥他一眼,握紧了手中暖炉:“烦躁。”
苏晔之一愣。
微微一笑,暗叹这人还真是阴晴不定。
走到一个小摊贩面前,闻宛白拿起一个串在一根精致的红绳上的乳白色狐狸挂坠。那只小狐狸的模样煞是灵动,乍一看还透露出几分单纯可爱,狐狸妖邪狡黠的气息倒是冲淡了许。
苏晔之淡淡一笑,立在她的一侧:“喜欢么?”
闻宛白摩挲着手下柔润的质感,却是轻轻搁下。“走吧。”
她抬脚便继续向前走,苏晔之则是鬼使神差地付了银钱,将那小狐狸放进了袖子。
路过当铺时,闻宛白顿住脚步。
“那段日子,你都当了我些什么?”失忆的时日,他们一穷二白得生活在那个小村庄,唯有当了值钱的物事,维持生计。
苏晔之泰然自若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项链和一只手镯,“后来,我赎回来了。”
闻宛白有几分哑然。
“你身上瓶瓶罐罐这样多,还带着这些,不嫌麻烦么?”
真不像一个江湖中人。
从前不拿剑,都会觉得少了什么。如今,顶着这一头珠翠,她早已有些乏倦。果然,她还是喜欢畅快淋漓的时日。
那项链是从前穆夜赠她的生辰礼,手镯则是拜入师门前,她的娘亲亲手塞进她包裹中的。
这么多年,很少有人将她当做女子看待。
她冷冷瞥向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项链,无端觉得有几分刺眼,拿起来便扔向远处。“不要了。”
苏晔之一愣,复追上闻宛白快速的步伐,她失去了武功,前几日又小产,身上还有伤,还走的这样快,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我说闻大宫主,我们可以不铺张浪费么?”
他赎回来可是费了不少银子的。
闻宛白挑眉:“等我回水月宫,吩咐账房拨给你。”
“倒也不必。”苏晔之笑了,他倒也不缺。
“那一日你去裁缝铺做的新衣——”
“剪了。”她匆匆打断他,略一抿唇,“你丢下我丢的开心,我又何必为你冷暖费心。”
……
苏晔之不知道他该说什么,闻宛白生的貌美如花,可一张嘴却让人无力招架。偏生,她所言,句句为真,他无力反驳。
水月宫宫主,真·能说会道。
他摸着手中质感上佳的白玉镯,快步追上她,执起她尚且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推了进去,大小刚刚好。
闻宛白推开他的手,疏离的脾性又上来了,“别碰我。”
苏晔之凑近她,忍不住揶揄:“在床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闻宛白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是本宫错了。”
苏晔之一愣。
“本宫之前就不应该让你下床。”
“是本宫对你太好。”
她还欲再说,却看见少年微微泛红的耳尖,悄悄合上了唇。
苏晔之凝着她那颇是动人的眼眸,干干一笑:“走吧。”
闻宛白在一家馄饨铺坐下,清清冷冷地问了一句:“以前,你是怎么过的?”苏晔之正欲回答,她突然挥挥手,“好了,不必说了。”
万一,他又说一些她不喜欢的话,还是让自己烦心。
苏晔之委屈巴巴地看着闻宛白,“那段时日,晔之并不了解姐姐的脾性,对姐姐有恨理所应当。后来,姐姐失了忆,也不能遗忘那一份恨意。”
闻宛白捏着茶盏的手一紧,面无表情地说:“继续恨着。”
“相处得久了,才知姐姐是真性情。”苏晔之凑近闻宛白,蹭了蹭她的胳膊。
闻宛白立刻坐的离他远了些,“你别蹭我的伤。”
苏晔之察觉到今日的闻宛白有几分不对劲,以往也不至于这般与他过不去。更不会在看见喜欢的东西的时候,选择放手。前脚是喜欢,后脚是厌恶,喜怒过于无常。
他微微正色。
“宛白,你最近可有什么不适?”
闻宛白正欲阴阳怪气地说他几句,却被他这一问话问的生生一愣。她的手忍不住一颤,掀翻了桌上滚烫的茶水,眼看着就要溅到手上,苏晔之一脚踢开桌子,护在她身前,只有几滴溅在他的衣衫上,其余的都送给了空气。
店家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出来,看见这幅场景,一时竟是呆了。待反应过来,正欲上前兴师问罪,却听见一个低沉清冽的嗓音传来,“在下实非有意,这些银子,算是赔礼。”
她一抬眼,诶,好俊的小郎君。不气了不气了--。一时所有气焰消散的烟消云散,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空桌上,笑眯眯地接过苏晔之递过来的银子。“哪里的话,来,既然那桌子坏了,便来这边吧。二位慢用,慢用。”语罢,还向苏晔之抛了个媚眼。
闻宛白盯着苏晔之的脸,冷哼一声。
苏晔之殷切地将筷子递进她的手里,语气暧昧地说:“娘子,可是为夫做错了什么?”
“你长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是欠揍么?”闻宛白冷冷扫了他一眼,手却还在轻颤着,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喜怒愈发无常。但是,她控制不住。如果她有武功,恐怕早已出手伤人,苏晔之死一万次也不足为惜。
难道,是武功快恢复了?
«镜花水月»之所以被称为禁术,不是没有理由的。即使没有练到第七重,性格上也会发生极大的改变。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今日喜,明日厌,上一刻言笑晏晏,下一刻杀人如麻,于她,不过家常便饭。
见惯黑暗的人,埋身于阴冷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事,如果她不曾见过光。
苏晔之身上的光,让她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分明,她与他一般大啊。
“苏晔之。”
她低低唤着。
他的心一动,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我在啊,宛白。”
那样轻飘飘的语调,也不知这漫不经心的味道,是跟何人学的。
“麻烦管住我,我不想乱杀人。”
苏晔之轻轻一愣。
“你准备改邪归正?”
“只是不想滥杀无辜。”闻宛白抬眸,忍住想一拳砸向他的冲动,平平淡淡地说道。
“我若拦你,恐怕下一刻,你会把我变成一具尸体。”
苏晔之的手抚上碗身,温热的感觉传递到指尖,唇畔弯了弯,是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闻宛白冷冷扫了他一眼:“如果我现在有武功,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苏晔之呼吸一凝。
“馄饨要凉了。”
他埋头夹了一个馄饨塞进闻宛白嘴里,她下意识地嚼了几下,咽了下去。随后,“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站起身怒目而视。
“苏晔之,你是不是想死。”
她的洁癖很轻,也很重。轻到细枝末节,重到浑身上下。
不过,这馄饨的滋味,好像还不错。
苏晔之微微一笑,“我会帮你。”
“你不是恶人。比起杀你,引你归正途,更是一桩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