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宋若离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回过宋府了。
当宋若离的生母四夫人听到闻宛白求见时,正在后院的凉亭里一边晒着温和的太阳,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绣样。
那适才绣好的菡萏还未落下最后一针,便倏然因一句“水月宫”而坠落在地。
她阻止了欲去捡针线的侍女,而是自己慌忙矮身去捡,却被针刺破了手指,身侧的婢女立刻上前捂住她的手指轻轻吹了起来。“四夫人小心。”
四夫人不知怎的,这一段时间总是噩梦缠身,已有一段时日不得好眠了,神情微微有几分恍惚。可是乍一听见水月宫三个字,她依旧是满心欢喜的。她对那小厮说道:“还不将人请进来!”话里话外都是近乎溢出来的喜气。
她连忙将绣样都仔细收拾好,站起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闻宛白在门外并未等待多久,便被人请了进去。
她望着门楣上苍劲有力的“宋府”二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中紧紧抱着那墨蓝色的盒子。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喜怒哀乐,直到现在才发现,一切只不过是她以为……
她跟着走到了一处华美的院落,还未踏进门槛,迎面而来的便是一位雍容美丽的贵妇人,一袭碧绿色的春装,裙踞曳地,打眼处还绣着一朵极美的菡萏,三千青丝挽做双刀髻,一支金簪斜斜插进发丝,垂落的流苏随着人特意加快的步伐而随风晃动着。一双眉毛如倒挂的月牙般美丽,眸子漆黑如星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顾盼流转间,尽是大家闺秀之风。
虽已有三十四、五岁,看起来却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从她的眉眼中,可以看见宋若离的影子。
“四夫人,您慢一点!”
身后的小丫鬟见四夫人走的这样快,也在身后急忙跟着,生怕出什么意外。
她是没落的陈氏家族嫡出的小姐,却因家道中落而不得不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所幸宋府待她不薄。锦衣玉华,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无所缺。这么多年,唯一的记挂,便是这个小儿子,宋若离。
闻宛白突然有一点紧张,这是她很少有过的情绪。
“宛白来啦!”
见到闻宛白的身影后,素来稳重的四夫人脚步不由得愈加得快,亲切地扶住闻宛白欲行礼的身子,“繁文缛节罢了,不必在意!”
闻宛白徒然遇到这样一股温情的暖流,暖的近乎将她吞噬,面上不禁流露出三分苦涩的笑。
“若离怎么没有一同回来?”左顾右盼却未见宋若离的身影,思子心切的四夫人不由得有些急了。
闻宛白垂了眸,攥着盒子的手用力了几分,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四夫人殷切期待的目光,第一次察觉到度日如年是何等滋味。
“夫人,对不起。”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有几分难为情。
听到这三个字,四夫人生生一怔。她唇畔扬起的笑意立时凝固,僵硬地比哭还难看。
“好好的孩子,说什么对不起。”
她并不想将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她视为骄傲的宋若离,又怎会那么轻易地离开人世。
闻宛白整个身子都有些僵,她将骨灰递给陈夫人,声音压得很低,浑然不是往日骄傲的姿态:“是我无能,没能护好若离。”
四夫人并不傻,闻宛白的三言两语,便足以让她捕捉到蛛丝马迹。她的手颤抖着抚上盒身,呢喃着:“我不信,我不信……”那样一个优秀的孩子,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家,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未能够与他见上。
她突然一把抢过盒子,闻宛白受力不稳,险些跌倒,勉强稳住身形时,却看见四夫人抱着盒子时有些疯癫的模样,心口被狠狠地一撞。
她这一生,太多杀戮,已让这一双看起来如葱削般的玉指沾满了鲜血,她在空气中,闻到过太多嗜血的气息。生生死死,不过是刀起刀落的时间。她第一次,对一个人的生死,这般在意。
还有在生者面前的局促、无奈、自责。
陈夫人抱着盒子发了许久的哆嗦,待回过神来,神色有些冷:“他既然死了,那你还来做什么?我的若离,为何这般命苦啊!”
她不过这一个儿子,自小便捧在手心,便是送去水月宫拜师学艺,也是宋若离磨了她许久她才同意,怎知不是望眼欲穿,而是再也等不到那长身玉立的身影。
你来做什么。
那歇斯底里的恨,揪扯着她的心,直至鲜血淋漓。
四夫人转身踏进门槛,剩下的人却是将闻宛白拦在门外。她一掀衣袍屈了腿直直跪在门口,朗声道:“宛白不敢请夫人原谅,只是逝者已矣,只希望夫人不要过于难过。”那身影便那样顺着她的话语生生一僵。
闻宛白跪了许久,渐渐已有几分体力不支,日头正毒,她的身子,任是吃了这样多的补药,也抵不住这退下冰冷的触感荼毒人的灵魂。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的,再清醒过来时,已是星子长明,她生生被冻醒,仓皇间直了直身子,垂下的眸前,是一双淡蓝色的绣花鞋,碧绿色的裙摆上绣着美丽的花纹,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耀眼。那人朝她伸出手,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阿宛,今日是我失态了。”
闻宛白抬起眸,却未伸出手,她望着四夫人。四夫人形容过于憔悴,仿佛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便老了十岁。
“夫人。”
他想要开口问的东西太多,但良久,她只道出了这两个字,却如同千斤重般压在心头。
四夫人弯了腰,那如玉的柔荑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气息一瞬间便融化了那满心满眼的冰冷。“我想了许久,这不怪你,若离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若是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必然有他的缘由,为人父母,唯有尊重他的选择。”
闻宛白感到脸上有些湿润,摸了摸,竟是眼泪,四夫人眼眶很红,应是哭了许久,但眼泪依旧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她脸上,滚烫到温热。
四夫人的一颗挚爱之心,却还是在靠近她啊。
闻宛白顺势起身,只是腿早已麻木,有几分不稳,若不是四夫人扶着,恐怕又要跌倒在地。她垂下眼眸,“夫人,还请节哀。”
“我始终相信若离是挂念着您的,从前在水月宫,便时常向我提起您。直到那一年,我亲眼见到您,才知何为人间绝色。自今日起,我便是夫人的女儿,替若离尽这未尽的孝道。”闻宛白再次跪下,颇为正式地一作揖。
她认真看着面前华贵雍容的女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莫过于是她此生最大的悲哀。
四夫人的身子轻轻一颤,似乎是风吹过来时冷的,又似乎是听到闻宛白殷切的话语后,未能够把控好自己的情绪。良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外头冷,随我进去吧。”
“多谢夫人,不杀之恩。”
闻宛白抬眸望着她,清冷的目光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若离逝去一事,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若离自小与她一处长大,武功自然不会这样弱,怎会连这样的疼痛都承受不住,甚至让她亲手杀了他,解决他的痛苦。
她猛然间忆起,宋若离曾经说过,他为南鸣山庄所伤。那便是了,若是功力减半,哪里承受得起那样噬心的痛。
卑微到谷底的滋味,她不是没有尝过。从前受的伤太重,即使是站在水月宫的顶端,也只是留了一身的悲凉,时至今日,很少有人真正替她着想,她想要的东西,又有多少人会费心去想。甚至连难得有几分真心的宋若离,都已为她而死。
心酸、绝望近乎窒息,回头看看,是无尽的荒凉。
穆夜不爱她,她囚了他这样久,不惜废了他一双眸,却无法容忍最后的那一刀,那身上的痛意不及心上万中之一。她终是下了狠心,杀了这个人。桑颐觊觎宫主之位,她掐死了桑颐。乾枫一心一意脱离她的把控,她便一剑杀了乾枫。众长老对她有意见,她一言不合可以取下他们的头颅。
她踩着白骨累累一步步走到今天,早已不知什么叫做仁义道德。有的,唯独是嗜血到极致的慵容姿态。
如果没有人逼她,她永远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若是天下人负她,她便杀尽天下人。
在这之前,她要做的,是安排好一切……
“若是阿宛做了我的女儿,若离定然是十分欢喜的。”
她抬起眸,黑暗中的贵妇人脸色十分憔悴,红肿的眸如同核桃一般,怕是哭了一个下午。即使双腿已经麻木到近乎失去知觉,她依旧强忍着站起身。“夫人可想知道若离死时的事?”从开始到结束,她都仔仔细细往心里记着,只要她问,即便痛到窒息,她也要一一回答。
四夫人轻轻摆了摆手,脸色苍白憔悴:“阿宛,我承受不住。”
闻宛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这样坚强的人,许是因气氛所感染,也渐渐红了眼眶。
她眯了眯眼。
许是夜里风大,沙子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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