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般安乐的日子,也终究会有尽头。
道光二十七年之冬,刘文如患了风寒,阮元虽遣人为她悉心医治,却毫无康复之象。眼见病疾难愈,刘文如却也从容,反而一直告诉阮元,自己想要看看室外的天空。阮元便也遵从刘文如之意,在院子里的草丛上安放了两个躺椅,每日闲暇之际,便同刘文如一同躺在椅子之上,平静地看着夕阳西下。这一天又是日暮时分,阮元让家仆扶了刘文如到躺椅之上,自己则在一旁看着她,安享着平静的落日时光。
“夫子,外面的天下,还算太平吧?”刘文如忽然向阮元问道。
“还好,总体而言,肯定是太平的。听闻如今云南那边,有一些变故,但皇上已经改任了少穆做云贵总督,少穆在广州跟洋人都打过交道的,去了云南办事,那还不是游刃有余吗?书之,你怎么……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阮元说完林则徐之事,便也好奇起来,不知刘文如为何有此一问。
“是吗?那就好,夫子,你这个人我看得还不清楚吗?若是外面的天下不太平,你就不会放心,如今我……我终于能看到一个轻松随心的夫子了,我……我高兴啊,这样的日子,我也……很喜欢。”刘文如看着阮元模样,却也笑了出来,只是阮元看着她如今之状,却又与平日大为不同,刘文如已往端庄稳重,甚至略显拘谨的面色,这日已然尽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惬意和笑容。
“哈哈,没想到书之在意的是这个啊?是啊,话说回来,我致仕至今,都已经十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或许也是以前为官日久,习惯了带着包袱走路,如今看来,倒是书之比我通达啊。”阮元自也清楚,刘文如染疾之后,一直不能痊愈,更兼年事已高,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可看着眼前刘文如安乐之状,不知如何,竟渐渐忘了生老病死之事,只是想着同这个陪伴自己数十年的亲人一道谈笑言欢,共同度过一日的平静时光。
“夫子,这些年……我知道,走的人太多了,不想今年,就连楚生姐姐也……夫子的朋友,如今还有多少健在呢?”刘文如又向阮元问道。
“这样说来,确实不多了,二叔和厚民,他们四年前就走了,听说梅生和星伯,如今也是疾病缠身,只怕日子也不多了。京城最早的那些学生,只剩下敦甫一人,春冶今年也不小了,看来咱们的日子,是都要过去了啊。”阮元回忆着青年时所遇旧人,也不禁感慨良多。
早在道光二十三年,阮元之叔阮鸿便即因病去世,终年八十四岁,同年阮元在广州的幕僚严杰也染病身故。道光二十七年春,七十七岁高龄的梁德绳也终于在家中去世,阮元己未科学生之中仅存的旗人高官贵庆,同样在不久前病故,此外萧令裕、徐松二人日渐衰弱,均于不久后谢世。阮元昔年亲朋故旧,只有阮亨辈分较浅,尚得长寿,张鉴直到道光三十年方才病故,己未科学生之中,于道光三十年后依然健在者,不过汤金钊一人。阮元的朝鲜学生金正喜亦属长寿,然而金正喜在朝鲜受党争影响,晚年一直被流放边地,最后也未能实现其政治抱负。此后九年,金正喜在经历了十余年流放生涯后终于回归京畿道,在果川去世,终年七十一岁。
道光二十七年,因云南汉回互斗日渐激烈,前后两任云贵总督贺长龄、李星沅均无力整治,道光再度提拔林则徐,让他做了云贵总督。林则徐到滇之后,严查相关案件,剿抚并施,只论良莠,不问汉回,经数年整顿,云南方才暂时安定了下来。但也正是这一年,林则徐之妻郑淑卿同样染病过世,而此时的林则徐,也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
同年,因浩罕变乱之故,许多浩罕之人诈称张格尔后裔,进入新疆反清自立,史称“七和卓之乱”,然而这些人大多均是乌合之众,即便是奕山前往清剿,亦能将大批乱兵击退。林则徐对新疆之事亦自忧心,赴滇之后,与左宗棠仍有交往,并将自己新疆所见尽数相告。当然,此后的故事,便不是阮元所能预知的了。
总而言之,那个属于阮元的时代,已经渐渐成为过去了……
“那些旧时的日子啊……”刘文如听着阮元讲述友人学生相继凋零之事,自也为之叹息。可是叹息之余,刘文如的心绪,却也渐渐回到了从前,向阮元道:“夫子,昨日我……我梦见夫人、月庄和古霞了,她们,她们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她们见了我,还对我抱怨呢,说她们都走了十几年了,等我等得好辛苦啊。我……我也怀念着当年的日子啊?哈哈,谁知道呢,我小的时候,不过是天长的一个孤女,哪里想过竟会成为恭人,竟能得享古稀之龄呢?”
“哈哈,话说回来,书之在我们家的日子,得有快六十年了吧?”阮元看着刘文如安乐之状,便也陪着她笑道:“你当时跟着彩儿进阮家,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冬天,你才七岁,一转眼过了六十五年了,咱们家这些人,哪里还有第二个,能陪着我度过这么多日子呢?话说回来,我……是我该谢谢你,也谢谢夫人、月庄和古霞,你们……平时看你们在一起的样子,就像亲姐妹一样,我那些年做官,外面的事那么多,可每次回到家里见到你们,看着你们的样子,我……就不觉得累了。过了一日,还能全心全意地去办外面的公事。所以说,是你们把这个家撑了起来,我能有这样的一辈子,有一半的功劳是你们的啊?”
“夫子,没想到你会这样夸赞我们呢。”刘文如听着阮元之言,却也笑道:“这样说来,夫子还是应该多感谢夫人啊。夫子应该还记得,夫人入府的时候,和我……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快,可夫人却不在意我只是个婢女出身的侍妾,愿意主动教我读书,教我写诗,夫人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不把夫人当作姐妹呢?月庄、古霞,也是一样啊?月庄差点犯过错,古霞心里一直喜欢夫子,可我们有了这份姐妹情谊,无论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也都能和乐如初。说实话,我们……我们也羡慕夫人,可每次夫人不在你那里,就会跟我们同寝食、共欢乐,所以我们也……也从来都没有怨言的。如今夫人和古霞走了十五年,月庄也走了十一年了,我也……想她们啊?”
“书之,你做得也很不错啊?”阮元也向刘文如称赞道:“记得夫人最初来我们家的时候,她还总抱怨我呢,说我没把你教好,写诗、作画的事,都只能由她去做。可后来你却一直研读经史,还对史学之道有了兴趣。那《疑年录》虽有我指点,但究其根本,仍是你心血之作,国朝闺秀多以作诗见长,可治史如你一般的,还有几个呢?我也知道,祜儿今日有了出息,也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自小对祜儿就一直言传身教,你能有今日成就,我……我是真心佩服的。”
“哈哈,能听夫子说得上一声佩服,我……我真高兴啊。”刘文如言语气息此时已渐微弱,可她面上笑意却始终没有消散,道:“这辈子,我也总算做了些事,算是不枉此生了,能有夫子相伴,能有这么好的三个姐妹,我……我没什么遗憾了。只是如今我也老了,若是去了那个世界,见到了夫人她们,她们会不会笑话我呢?若是能够回到四十年前,大家都是一样的青春年少,那该多好呀?对了,若是夫人嘲笑我,我就把夫子方才的话告诉她,我……我是夫子佩服的人呢,到时候啊,我……”到了这时,刘文如的声音已然越来越小,竟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而阮元听着刘文如最后的言语,却也不禁莞尔:
“书之,今天的你,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管什么话,你都敢说出来了。这样也好,我们这一辈子活得都太累了,你因为你当年的出身,我因为那身官服。如今咱们都老了,那些事都过去了,开心地过完每一个日子,心里也舒服啊?书之,你这个样子,我看了,也很高兴呢……书之,书之?”
可是这时的刘文如,已然斜倚在躺椅之间,一动不动了。
“书之,你……你怎么也要走了呢?我……以后的日子,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走在我前面呢?书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们啊……”说着,阮元也勉力从自己的躺椅上支撑起来,想着探一探刘文如的鼻息,挽留下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只是阮元方才撑起身子,便即站立不稳,“砰”的一声,便即倒在了草地之上!
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八日,阮元之妾,恭人刘文如在康山家中病故,终年七十一岁。
而这一日之后,阮元的双足,却也再不能走动一步了……
参差落叶搅云飞,一棹江湖感式微。
绝塞愁深千骑合,故人秋尽几园归。
樽前岁月催华发,天末楼台倚夕晖。
皞皞清时独惆怅,未容离赋遂初衣。
阮元致仕时,便将道光三年以后诗文著作辑成一书,附于《揅经室集》之下,称《揅经室续集》。然而致仕十年,自己又多有诗作留存,便只得再次结集,称《揅经室再续集》。《再续集》结成之后,阮元便不再留存诗文著作,只有一些团扇屏风之上,偶有阮元题诗,这首诗或许便是阮元最后的诗作。
道光二十八年,对于世界而言也是一个巨变之年。因气候剧变,粮食减产,西欧各国内部矛盾被彻底激发,这年年初,自法国而至普鲁士、奥地利、意大利等地,均爆发了大规模民众运动,史称“一八四八革命”。大革命摧毁了法国七月王朝,重新建立了第二共和国,而普鲁士、奥地利、撒丁等国虽然镇压了革命,却也不得不向民众妥协,相继定立宪法。时隔三十三年,君主立宪的理念彻底粉碎了维也纳会议的藩篱,成为中西欧大陆上通行的道路。经过漫长的蛰伏与无尽的奋斗,法国大革命半个世纪之后,昔年的理想终于逐渐被欧洲大陆所接受。
然而,欧洲的变化也并非一帆风顺,法国选举出来的总统,正是拿破仑之侄路易波拿巴,在路易的推动之下,不过数年,法国再次放弃共和政体,成立第二帝国。而短时间内,普鲁士、奥地利等地的宪法,依然饱受知识分子批判,较为激进的言论甚至认为,普奥等国除了制定宪法,并无其他任何改变。
政治近代化的道路,注定艰难而漫长。但无尽的尝试,却也会为这个世界找到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