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季的暖风就像是给开拓区下了情药,古老的深处的秘密急切地要把自己展示给世人。在前进号上的老人咀嚼着过去发霉的岁月之时,年轻人们却活在一片新奇而甜蜜的世界之中,在以后以南安城为中心的广大区域里了,在那些蓝藻菜窸窸窣窣爬行过的石滩上,就连莫开富博士的养殖场都被一种莫名而缥缈的事物感染了,当年的茨母猪产下的幼崽比往年多了一倍。
当时五层楼高的房子已经建好,原有的房子也修葺一新,银行贷款已还清。他赚来的钱财似乎成了无用之物,已经不知道该把这些财富用在什么地方。莫开富博士现在成了地地道道的富人,但他当时还只是一个邻居知道的富人,南安城广大地区的人并不知道,邻居也是通过他的房子和他日常的行为看出来的。
自从到达开拓区后,莫开富博士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习惯,他早上按时起床,在隔开了蓝藻菜的花园里做半个小时安静的深呼吸,然后开始进行洗漱,他一直像教徒一般维护着这些习惯。刷完牙后必须扣齿三十六下,之后咽下清晨的第一口唾沫。在没有清除昨日的残留物之前绝对不进行早餐,有一次焰梅已经做好了早餐,全家人都等待着他,莫开富在前一天没有吃多少东西,次日早上进行排空行为时感到异常艰难,他在卫生间里蹲了大半天,以至于小女儿莫丹丹以为他掉下去了,他在里面嚷嚷着叫他们不要等他。焰梅对他有些偏执的行为感到可笑,但也为此深深地感激着,要不是莫开富保持着那些良好的生活习惯,她肯定不能感受到那些像年轻人之间带着酸味和辣椒味的爱情。
在睡觉之前他会读一遍《静心经》,那样就能使他将一天所有的思虑放下来,以此让身体和心灵得到最大限度的休息。有时候他会想到那个关于永生的神话,在南安城地区,恐怕只有莫开富博士知道那并不是神话,中景三号最初就是带着永生的梦想出发的。但是现在的历史学家修订史书的时候都把那段历史当成神话了,首先是因为这一切都不可考,其次则是永生的梦想过于荒诞。
他们曾为莫开富的真实年龄展开争论,在那段时间里各类学者常常出没在他的房子里,向他询问关于过去的一些事情,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不是怀着做学术的心理,因为他们的表现似乎是对过去的故事感兴趣,莫开富博士叙述的一切如同一个说书人的讲述。在他发现自己想要为过去的历史正名的时候,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他就拒绝和他们见面了。
即使他们再出现在他的房子,他也会从花园后面绕道去养殖场,学者们自然是对那里敬而远之的,他们不想去那些与自己身份有别的场所。
当这股考据学的热潮落幕后,莫开富自然而然又回到了之前平静的生活中,他仍严格地执行着过去那些琐碎的习惯,一种不安的情绪却在他的心中滋长起来,这还是他从恍惚中恢复后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必须要做点事情,最初感觉到年轻人身上发出爱情的味道时,他已经有了一些打算,人口在不断增加,公共设施和住房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他决定要把自己剩余的财富用来开发房产。莫开富盘算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确定下来是他认识了一个外号叫做“大胡子”的人后。
他们是在新建成的酒馆里相遇的,莫开富并不喝酒,那是一家轻型酒馆,放的是舒缓典雅的音乐,他去那里只是为了放松。大胡子刚出现的时候他非常鄙视这个年轻人,他走起路来一拐拐的,脸上神情十分高傲,浓密的胡子也和他脸上皮肉的动作而一抖一抖的,每次到酒馆来都要虚张声势搞出大动静。
莫开富享受到的宁静被他打扰到了,就像是有人在他喝水的杯子里丢了几条泥鳅。但他并不想出面教训他一顿,因为大胡子总是能逗得年轻的姑娘们发出清脆的笑声,莫开富认为如果这时候自己上去教训他,人们会认为他一个老头子是争风吃醋才这么做的。另外他也不想焰梅知道这些事情,因为她当时怀着第三个孩子。
在观察了大胡子一段时间后,莫开富对他的张狂释然了,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无赖进行的无聊表演。有时候这种表演还能给生活增加一点免费的笑料,何乐而不为呢,这样一来无论大胡子怎么打扰到他的平静,他也不会生气了。
直到大胡子主动和他谈话后,他才发现他是一个具有商业头脑的年轻人,他对经济形势的洞察几乎与他脸上的胡子成正比。他们最初的谈话也是从莫开富那传奇的岁月开始的,当莫开富感叹历史学者不是按照真实的历史记录,而是按照他们自己想象中的历史来记录时,大胡子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的表情是那么丰富,配合着脸上抖动的胡子,谁也不会认为大胡子的同情心是假惺惺的。
随着交谈的深入,莫开富对大胡子也多了一些了解,他是来自宙海地区的船员,曾在一家星际贸易公司的飞船上当维护工程师。大胡子说了一些自己的经历,但他绝不说自己的名字,好像那是和某种不堪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秘密。莫开富结合自身的经历,也对他的行为表示理解,这使得两人变得更加投契,在后来的岁月里成为忘年交。
大胡子在宙海当维护工程师的时间并不久,他在一次维护核聚变发动机时,从巨大的引擎塔上摔了下来,险些丢掉性命,抢救回来后他就只能拐着走路了。他工作服务的是一艘来自宙海地区最大的财团控制的贸易飞船远望号,远望号并不是某艘特定飞船的称号,它是每次出发货物离港时被安排为旗舰的那艘飞船的称号。
大胡子有过十来次在远望号上服务的经历,但他发生事故那一次是在一艘编队船上,为此他曾感到小小的遗憾,他认为自己的船员生涯应该结束于旗舰才是功德圆满。公司的事故调查团对他坠塔的原因进行一番调查后,赔付给他一笔可观的钱财,当时宙海与南安城之间的金融体系初步建立完成,他可以用这笔钱来南安城定居。那时候普遍认为南安与宙海同属于一个星国,对流动人口的管理并不严格,情况到战争发生后才发生了改变。
与宙海地区发展成熟的经济体系不同,南安城才刚刚开始,从长远来看这里属于巴纳德的核心区域,拥有多个行星以及大量的资源,以后将成为巴纳德的中心,而宙海看来只是巴纳德的一个飞地,就像遥远的地球时代那些大国拥有的一个小小的岛屿。
大胡子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他却很坦诚地诉说自己的身世。他出生的时候宙海还在打仗,母亲是在逃亡中怀上他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后来他想到母亲偶尔提到的些许片段,他判断父亲可能是一个士兵。他很早的时候就有记忆了,母亲带着他混在那些充满腐烂味道的流民中,一路上不断看到有人死去,当他习惯了死亡的图景后,死亡在心里就慢慢变得模糊了,但死亡的现实还在威胁着母子俩,他们一路沿着那些有昼夜灯的地方行进,向那些沿路的居民乞讨。
在战区他们很难碰上比自己更幸运的人,昼夜灯附近有很多房子,里面却空无一人,这一情况要等到兰陵岛附近才有所改变。在到达那里之前,他们靠着林区那些树皮和地上的虫子生存。
当听到兰陵岛时,莫开富向他询问了关于杨千秋的事情,“他还活着吗!”
大胡子摇了摇头,说他并不清楚有这么一个人,他只记得当时和母亲在那里得到了好心人的帮助。但随即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他认为兰陵岛之所以能成为非战区,就和莫开富说到的人有关。各方的军事势力似乎都想保护他,不想让他在战争的意外中死去。
“他比您的待遇可好多了!”
大胡子以一种同情的眼神看了眼莫开富,后者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为了转换一下气氛,大胡子又说到了在贸易飞船上的生活,他把那形容为移动的乐园,上面满载着运往南安城的货物,这部分货物中,有一部分是供船员在船上消遣的。拧开盖子就会冒出来的黑麦啤酒、地球动物做成的罐头,还有一揿就会使人陷入癫狂的蓝色海岸香水……与此同时还配备了一座完全用于娱乐的场所,大胡子曾几次看到船员们在那里寻觅明码标价的爱情,但他本人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那些人是失去自我控制的人。
在和大胡子交流了一段时间后,莫开富就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把他那准备付诸实践的宏图大略告诉他。大胡子认真听着,仔细品着手里的葡萄酒,在南安城没有相应的产业之前,葡萄酒之类的消费品都是从货物飞船上来的。在太空港的商人会先把它们买下来,然后再高价销售给在三号行星地面上的人类。
听完莫开富的叙述后,大胡子表示他的计划是可行的,但他选错了地区。他认为莫开富不应在南安城开发房产,而是到靠近谷口的地方。莫开富当时感到不解,甚至还有些气愤,大胡子像是在嘲笑他。
“我也有一些财产,如果您听了我的分析后觉得可以,我们是可以合作的。”
莫开富当时没有表态,他回去后偷偷调查过大胡子,发现他有几次成功的投资经历,与太空港上的商人有合作,关于他个人的信息则几乎没有,他没有查到他是何时来巴纳德地区的,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就是把大胡子当成了名字,就连他的身份识别单元都是这样显示的。
多年以后,当谷口地区成为南安城的另一个中心时,莫开富才又想起这个年轻人的远见来。莫开富当时虽不十分信服他的分析,但答应跟他合作,他运用这些财富仿佛不是为了得到更多,而是为了减少某些莫名其妙的恐惧。
除此之外,莫开富还为自己身上日益流失的某种能力担心,这种能力几乎完全消失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老了。那些过去传奇的岁月,已经像水渍一般甩在身后,只剩下干涸的痕迹,焰梅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年轻人一样的爱情。生完第三个孩子,也就是她的儿子莫杰辉时,她就不会再怀孕了。
即使她仍然年轻,她也像一个年老的妇人一样变得平和安详,她的容貌中也渐渐透出圣人般宽厚而严肃的气质。莫开富的头发又开始变白了,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生命力在一点点的流失,腐朽衰落侵蚀着丈夫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曾经开过一个玩笑,说自己是从中景三号上来的,她和他一样年老,只是因为经历了某些奇特的幻境后,才变得这样年轻。她用这个谎言使莫开富有过一次回光返照,但这一次她不认为用另外一个谎言就会得到同样的效果。
莫开富本人也放弃了过去形成的良好习惯,他刷完牙后不再扣齿,那时他的牙齿开始脱落,焰梅觉得扣齿只会加速牙齿的灭亡,莫开富笑着同意了这个见解。
谷地地区工程开工仪式当天下着小雨,莫开富踩着那些因雨水而变得胀大的蓝藻菜参加了仪式,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去那里了,大胡子成立了万象公司来运营他们的财富。莫开富也放下了对养殖场的管理,对一切都不再过问。他曾丢掉过一次岁月,现在他把这些都拿回来了。最后他又发现一切都不在他手里,只是从他的手里流过,他想起了在实验室里那段虚幻岁月的感觉。一切都有个尽头,万物终归腐朽。
有一段时间莫开富一直盯着刷得粉白的墙壁,极力回忆着过去的一切,但都是得到模糊的影像。他意识到,回忆只不过是向自己解释的一个功用,当自己向自己解释清误会后,作为工具的回忆就被大脑自动丢掉了。他现在也进入了像焰梅一样的状态,他们看着三个孩子慢慢长大。莫妍丹已经出落成一个少女,她的嘴唇变得更加湿润,在寒季凛冽的寒风中也不会变得干裂,白皙而富有魅力的脸像宇宙中最纯净的物质做成的。
她除了上学很少到其他地方去,童年时眷恋过的养殖场里那些奇特的动物被她丢到了记忆深处。她上学时穿着中规中距的校服,寒季的服装是根据之前航天服改制的,孩子们穿起来显得有些松垮,但这不能掩饰妍丹的魅力。
只要有她经过的地方,男孩子们都会停下来,直到她从那里过去。有时候她给他们一个礼貌的微笑,男学生们几天下来都可以不用喝水也不感到干渴。
他们一直贪婪地看着她,直到后来大胡子警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