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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16.耳朵开花

    用了整整一个春季,我们才巡游了麦其家领地的一半。

    夏天开始时,我们到达了南方边界。接下来,就要回头往北方去了。管家告诉我,到秋天各处开镰收割时,巡游才能结束。

    眼下,我们所在的南方边界,正是麦其和汪波两个土司接壤的地方,在这里,我见到家里派来的信差。土司要我在边界上多待些时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司袭击我们——由一个傻子少爷和一个跛子管家带领的小小队伍。对方并不傻,他们不愿意招惹空前强大的麦其土司,不想给人消灭自己的借口。我们甚至故意越过边界,对方的人马也只在暗处跟踪,绝不露面。

    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说,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他们不敢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明天,我们就要上路往北边去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马夫叮叮咣咣地给马儿换蹄铁。侍卫们擦枪。两个歌手一声高一声低应和着歌唱。管家铺开纸,给麦其土司写一封长信,报告边界上的情况。我躺在床上,听雨水嗒嗒地敲击帐篷。

    中午时分,雨突然停了。闲着无聊,我下令上马。我们从老地方越过边界时,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双脚。在一片浅草地上,我们坐下来晒打湿的靴子。

    树林里藏着汪波土司的火枪手,把枪瞄在我们背上。被枪瞄准的感觉就像被一只虫子叮咬,痒痒的,还带着针刺一样轻轻的痛楚。他们不敢开枪。我们知道这些枪手埋伏在什么地方。我们的机关枪里压满了子弹,只要稍有动静,就会把一阵弹雨倾泻在他们头上。所以,我有足够的悠闲的心情观赏四周的景色。观赏山间的景色就要在雨后初晴时,只有这时,一切都有最鲜明的色彩和最动人的光亮。往常,打马经过此地,我每次都看见路边的杉树下有几团漂亮的艳红花朵,今天,它们显敲格外漂亮,我才把花指给管家看。管家一看,说:“那是我们的罂粟花。”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们的罂粟花”。

    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确实是使麦其家强盛起来的花朵。一共三棵罂粟,特别茁壮地挺立在阳光下,团团花朵闪闪发光。跛子管家布置好火力。我们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枪手开枪了。眶!眶!眶!眶!一共是四声敲打破锣一样的巨响。枪手们一定充满了恐惧,不然不可能连开四枪才叫我手下的人一死一伤。验毒师脸朝下仆到地上,手里抓了一大把青草。歌手捂住肩头蹲在地上,血慢慢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我觉得是稍稍静默了一阵,我的人才开枪。那简直就是一场突如翡来的风暴。一阵枪声过后,树林里没有了一点声息,只有被撕碎的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四个枪手都怕冷一样地蜷曲着身子,死在大树下了。

    我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不把罂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结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罂粟下是三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里面是三个正在腐烂的人头。罂粟就从三个人头的耳朵里生出来。只要记得我们把偷罂粟种子的人杀了头,又把人头还给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种子装到了耳朵里面。汪波土司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罂粟种子!

    汪波用这种耳朵开花的方式来纪念他的英雄。

    我们取消了计划中的北方之行,快马加鞭,回到了官寨。在上,我和管家都说,这消息肯定会叫他们大吃一惊。

    但是他们,特别是哥哥吃惊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像。

    这个聪明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怎么可能,死人的耳朵里开出了花!”

    在此之前,他对我非常友好,换句话说,土司家的弟兄之间,从没有哪个哥哥对弟弟这么好过。但这回不一样了,他对我竖起表示轻蔑的那根指头:“你一个傻子知道什么?”

    接着,我的兄长又冲到管家面前,叫道:“我看你们是做了恶梦吧!”

    我真有点可怜哥哥。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他的弱点是特别怕自己偶尔表现得不够聪明。平常,他对什么事都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并不表明他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现他的聪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样子,我真愿意是自己做了一场恶梦。一下醒来,还睡在南方边界的帐篷里,那场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呢。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厮索郎泽郎走进来,把手上的包袱打开。

    土司太太立即用绸中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这样的举动,恶臭在屋里四处弥漫,我听见她作呕声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烂的人头跟前,哥哥想证明罂粟是有人监时插进去的,动手去扯那苗子,结果把腐烂的人头也提起来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惊叫了一声。大家都看到那人头裂开了。那个脑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个人都看到,那株罂粟的根子,一直钻进了耳朵里面深深的管道,根须又从管子里伸出来,一直伸进**里去了。父亲看着哥哥说:“好像不是人栽进辚,而是它自己长起来的。”

    哥哥伸长脖子,艰难他说:“我看也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门巴喇嘛开口了。称他喇嘛是因为他愿意别人这样叫他。他其实是对咒术、占卜术都颇有造诣的神巫。他问我这些头颅埋在地下时所朝的方向。我说,北方,也就是麦其土司的方向。他又问是不是埋在树下。我说是。他说是了,那边偷去了种子,还用最恶毒的咒术诅咒过麦其了。他对哥哥兑:“大少爷不要那样看我,我吃麦其家的饭,受麦其家的供养,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土司太太说:“喇嘛你就放胆说吧。”

    土司问:“他们诅咒了我们什么?”

    门巴喇嘛说:“我要看了和脑袋在一起有些什么东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爷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我们当然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门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苔香熏去了房里的秽气,才离开去研究那些东西。哥哥也溜出去了。土司问管家是怎么发现的。管家把过程讲得绘声绘色。当中没有少说少爷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土司听了,先望了我母亲一眼,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着我。然后,他叹了口气,我懂得那意思是说,唉,终究还是个傻子。他口里说的却是:“明年你再到北方巡游吧。那时我给你派更多的随从。”

    母亲说:“还不感谢父亲。”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这时,门巴喇嘛进来报告:“汪波土司诅咒了我们的罂粟。要在生长最旺盛时被鸡蛋大的冰雹所倒伏。”土司长吁了一口气:“好吧,他想跟我们作对,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大家开始议事,我却坐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时,都快天亮了。有人给我盖了条毯子。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对门巴喇嘛勾一勾手指。他过来了,笑着说:“少爷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

    我把松巴头人给了我什么样的药物,又被我扔悼的事告诉他。他当即就大叫起来:“天哪!你把什么样的神药扔掉了,如今,谁还有功力能用风和光芒炼成药丸!”他说,“少爷呀,你一口都没有吃就扔了吗?”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呕吐了,感到有虫子想从肚子里出来吗?”

    管家说:“不是虫子,少爷说是鱼。”

    喇嘛跌足叹息:“那就是了,就是了,要是把那些东西全吐出来,你的病就没有了!”

    喇嘛毕竟是喇嘛,对什么事都有他的说法,“也好,也好,”他说,“这件事不成的话,对付汪波就没有问题了。”

    我问父亲:“要打仗了吗?”

    父亲点点头。

    我又说:“就叫罂粟花战争吧。”

    他们都只看了我一眼,而没人把这句话记下来。在过去,刚有麦其土司时,就有专门的书记官记录土司言行。所以,到现在,我们还知道麦其家前三代土司每天干什么,吃什么,说什么。后来,出了一个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的家伙,叫四世麦其土司杀了。从此,麦其就没有了书记官,从此,我们就不知道前辈们干过些什么了。书记官这个可以世袭的职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今天都还在,书记官却没有了。有时,我的傻子脑袋会想,要是我当土司,就要有个书记官。隔一段时间把记录弄来,看看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肯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对索郎泽郎说:“以后我叫你做我的书记官。”这个奴才当时就大叫起来,说:“那我要跟尔依换,他当你的书记官,我当行刑人!”

    我想,要是真有一个书记官的话,这时,就会站在我背后,舔添黑色的石炭笔芯。记下了那个好听的名字:罂粟花战争。

    17.罂粟花战争

    母亲说,一种植物的种子最终要长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不该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来偷,风会刮过去,鸟的翅膀上也会沾过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父亲说,我们就什么也不干,眼睁睁地看着?

    土司太太指出,我们当然可以以此作为借口对敌人发起进攻。只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

    。

    她还说,如果要为罂粟发动战争,就要取得黄特派员的支持。

    破天荒,没有人对她的意见提出异议。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太太用汉字写的。母亲还要把信封起来。这时,送信的哥哥说:“不必要吧,我不认识汉人的文字。”

    母亲非常和气他说:“不是要不要你看的问题,而是要显得麦其家懂得该讲的规矩。”

    信使还没有回来,就收到可靠情报,在南方边界上,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们要实施对麦其家的诅咒了。

    一场特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巫师们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岗上筑起坛城。他们在门巴喇嘛带领下,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戴着形状怪异的帽子,更不要说难以尽数的法器,更加难以尽数的献给神鬼的供品。我还看到,从古到今,凡是有人用过的兵器都汇聚在这里了。从石刀右斧到弓箭,从抛石器到火枪,只有我们的机关枪和快枪不在为神预备的武器之列。门巴喇嘛对我说,他邀集来的神灵不会使用这些新式武器。跟我说话时,他也用一只眼睛看着天空。天气十分晴朗,大海一样的蓝色天空飘着薄薄的白云。耶嘛们随时注意的就是这些云彩,以防它们突然改变颜色。白色的云彩是吉祥的云彩。敌方的神巫们要想尽办法使这些云里带上巨大的雷声,长长的闪电,还有数不尽的冰雹。

    有一天,这样的云彩真的从南方飘来了。

    神巫们的战争比真刀真枪干得还要热闹。

    乌云刚出现在南方天边,门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头盔,像戏剧里一个角色一样登场亮相,背上插满了三角形的、圆形的令旗。他从背上抽出一支来,晃动一下,山岗上所有的响器:蟒筒、鼓、唢呐、向铃都响了。火枪一排排射向天空。乌云飘到我们头上就停下来了,汹涌翻滚,里面和外面一样漆黑,都是被诅咒过了的颜色。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上滚来滚去。但是,我们的神巫们口里诵出了那么多咒语,我们的祭坛上有那么多供品,还有那么多看起来像玩具,却对神灵和魔鬼都狼常有效的武器。终于,乌云被驱走了。麦其家的罂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了。门巴喇嘛手持宝剑,大汗淋漓,喘息着对我父亲说,云里的冰雹已经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们落地了吗?那吃力的样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宝剑托着一样。麦其土司一脸严肃的神情,说:“要是你能保证是雨水的话。”

    门巴喇嘛一声长啸,收剑入怀,山岗上所有的响器应声即停。

    一阵风刮过,那片乌云不再像一个肚子痛的人那样翻滚。它舒展开去,变得比刚才更宽大了一些,向地面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们坐在太阳地里,看着不远的地方下着大雨。

    门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头盔,扶到帐篷里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门巴喇嘛刚才戴着的头盔,这东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气力,戴着它还能上蹿下跳,仗剑作法。

    土司进了门巴喇嘛休息的帐篷,一些小神巫和将来的神巫在为喇嘛擦拭汗水。父亲说:“是要流汗,我儿子还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么沉重。”

    这时的门巴喇嘛十分虚弱,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是在请到神的那一阵才不觉得重。”这时,济嘎活佛手下那批没有法术的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冰雹已经变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门巴喇嘛说:“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这时也在念经,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

    土司说:“我们胜利了。”

    喇嘛适时告诫了土司,他说这才是第一个回合。他说,为了保证法力,要我们不要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别的不洁的东西。

    第二个回合该我们回敬那边一场冰雹。

    这次作法虽然还是十分热闹,但因为头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术引起的天气的变化,我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三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汪波土司的辖地下了一场鸡蛋大的冰雹。

    冰雹倒伏了他们的庄稼,洪水冲毁了他们的果园。作为一个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没有牧场,而是以拥有上千株树木的果园为骄傲。现在,他因为和我们麦其家作对,失去了他的果园。

    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罂粟怎么样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汪波种了多少,种在什么地方,但想来,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经没有那个东西了。

    父亲当众宣布,只等哥哥从汉地回来,就对汪波土司的领地发动进攻。

    人们正在山岗上享用美食,风中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土司说,猜猜是谁来了。大家都猜,但没有一个人猜中。门把喇嘛把十二颗白石子和十二颗黑石子撒向面前的棋盘。叹了口气说,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知道那个人时运不济,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占住了。我们走出帐篷,就看见一个尖尖的脑袋正从山坡下一点一点冒上来。

    后边,一头毛驴也耸动着一双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这个人和我们久违了。听说,这个人已经快疯了。

    他走到了我们面前。

    人很惟悴,毛驴背上露出些经卷的毛边。

    土司对他抬了抬帽子。

    可是他对父亲说:“今天,我不打算对土司说什么。但愿你不来干涉我们佛家内部的事情。”

    土司笑了:“大师你请便吧。”

    当然,父亲还是补了一句:“大师不对我宣谕天下最好的教法了吗。”

    “不。”年轻僧人摇摇头说,“我不怪野蛮的土司不能领受智慧与慈悲的甘露,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们的教法毁坏了。”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到济嘎活佛面前,袒露出右臂,把一顶黄色的鸡冠帽顶在了头上。这个姿势我们还是熟悉的。他是要求就教义上的问题和济嘎活佛展开辩论。在教法史上,好多从印度初到藏地的僧人就是以这种方式取胜而获得有权势者支持的。这场辩论进行了很长时间,后来济嘎活佛的脸变成了牛肝颜色。看来,活佛在辩论中失败了。但他的弟子们都说非师傅取得了胜利。而且都指责这个狂妄的家伙攻击了土司。说他认为天下就不该有土司存在。他说,凡是有黑头藏民的地方,都只能归顺于一个中心——伟大的拉萨。而不该有这样一些靠近东方的野蛮土王。

    麦其土司一直在倾听,这时,他开口说话了:“圣城来的人,祸事要落在你头上了。”

    这个人用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天空,好像那里就有着他不公平命运的影子。土司再要和他说什么,他也不愿意回答了。最后,他只是说:“你可以杀掉我,但我要说,辩论时,是我获得了胜利。”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给绑了起来。济嘎活佛显出难受的样子。但那不过是他良心上小小的一点反应罢了。后来,父亲多次说过,要是济嘎活佛替那个人求情的话,他就准备放了他。

    没人知道土司的话是真是假。但那天,济嘎活佛只是难过而没有替对手求情。从那天起,我就不喜欢活佛了。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佛。一个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么都不是了。

    门巴不是喇嘛,但他却是法力高强的神巫。他不过就喜欢喇嘛这样一个称呼罢了。何况,那天,门巴喇嘛还对土司说:“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杀人,更不要杀一个穿袈裟的人。”

    土司叫人把这个扬言土司们该从其领地上清除掉的人关到地牢里。

    我们还留在山上。

    门巴喇嘛做了好几种占卜,显示汪波土司那边的最后一个回合是要对麦其土司家的人下手。这种咒术靠把经血一类肮脏的东西献给一些因为邪见不得转世的鬼魂来达到目的。门巴喇嘛甚至和父亲商量好了,实在抵挡不住时,用家里哪个人作牺牲。我想,那只能是我。只有一个傻子,会被看成最小的代价。晚上,我开始头痛,我想,是那边开始作法了。我对守在旁边的父亲说:“他们找对人了,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你们不叫我作牺牲,他们也会找到我。”

    父亲把我冰凉的手放在他怀里,说:“你的母亲不在这里,要不然,她会心疼死。”

    门巴喇嘛卖力地往我身上喷吐经过经咒的净水。他说,这是水晶罩,魔鬼不能进入我的身体。下半夜,那些叫我头痛欲裂的烟雾一样的东西终于从月光里飘走了。

    门巴喇嘛说:“好歹我没有白作孽,少爷好好睡一觉吧。”

    我睡不着,从帐篷天窗里看着一弯新月越升越高,最后到了跟亮闪闪的金星一般高的地方。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我看得不大清楚,但我相信那朦朦胧胧的真是一个好前景。然后,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就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

    早上起来,我望着山下笼罩在早晨阳光里的官寨。看到阳光下闪着银光的河水向着官寨大门方向涌去。“直碰到下面的红色岩石才突然转向。我还看到没有上山的人们在每一层回廊上四处走动。这一切情景都和往常一模一样。但我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起这事。我比别人先知道罂粟在别人的土地上开花,差点被别人用咒术要了性命。我又回到帐篷里睡下了。我睡不着,觉得经过一些事情,自己又长大一些了,脑子里那片混沌中又透进一些亮光。我走到外面。草上的叶水打湿了我的双脚,我看到翁波意西的毛驴正在安详地吃草。有人打算杀掉它作为祭坛上的牺牲。我解开绳子,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毛驴踱着从容的步子吃着草往山上走去。我宣布,这是一头放生的驴了。父亲问我,到底是喜欢驴还是它的主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就眯起双眼看阳光下翠绿的山坡。如果说我喜欢这头驴,是因为它听话的样子。如果我说喜欢那个喇嘛,就没有什么理由了。虽然我喜欢他,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叫人喜欢的样子。父亲对我说,要是喜欢驴子,要放生,就叫济嘎活佛念经,挂了红,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不要说那个喇嘛,就是他的驴也不会要济嘎活佛念经。“那天早上,我站在山岗上对所有的人大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毛驴和它的主人一样看不起济嘎活佛吗?“父亲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好,他说:“要是你喜欢那个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说:“他想看书,把他的经卷都交还给他。”

    父亲说:“没有人在牢里还那么想看书。”

    我说:“他想。”

    是的,这个时候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新教派的传布者,在空荡荡的地下牢房里,无所事事的样子。父亲说:“那么,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书。”

    结果是翁波意西想看书想得要命。他带来一个口信,向知道他想看书的少爷表示谢意。

    那一天,父亲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我。

    门巴喇嘛说了,对方在天气方面已经惨败了。如果他们还不死心,就要对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们要洁净。这意思也就是说,要我和父亲不要下山去亲近女人。我和父亲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问题。要是我哥哥在这里,那就不好办了。你没有办法叫他三天里不碰一个女人。那样,他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万紫千红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汉地去了。门巴喇嘛在这一点上和我的看法一样。他说:“我在天气方面可以,在人的方面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爷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经出事了。我把这个感觉对门巴喇嘛说了。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两个人把整个营地转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没有问题,不重要的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山下,官寨。”

    从山上看下去,官寨显得那样厚实,稳固。但我还是觉得在里面有什么事发生了。

    门巴喇嘛把十个指头作出好几种奇特的姿势。他被什么困惑住了。他说:“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谁,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亲。”

    我说:“那不是查查头人的央宗吗?”

    他说:“我就是等你说出来呢,因为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才好。”

    我说:“你叫我说出来是因为我傻吗?”

    他说:“有一点吧。”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

    自从怀孕以后,她就占据了土司的房间,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这一点上,她起了围猎时那些大声吠叫的猎犬的作用。她把猎物赶到了别人那里。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只看见下人们早上把她盛在铜器里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银具送去吃的东西。她的日子不太好过。她认为有人想要还未出世的孩子性命。但从送进送出的那些东西来看,她的胃口还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护肚子里小生命的欲望过于强烈,认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里多呆了好长时间。这天晚上,那边的法师找到了麦其家未曾想到设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这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看见的人都说,孩子一身乌黑,像中了***毒。

    这是这场奇特的战争里麦其家付出的唯一代价。

    孩子死在太阳升起时,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岗上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突然给一场旋风打扫干净了一样。那个孩子毕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庙里,由济嘎活佛带着一帮人为他超度,三天后,在水里下葬。

    央宗头上缠着一条鲜艳的头巾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说,她比原来更加漂亮了,但她脸上刚和父亲相好时在梦里漂浮一样的神情没有了。她穿着长裙上楼,来到了二太太面前,一跪到地,说:“太太呀,我来给你请安了。”

    母亲说:“起来吧,你的病已经好了。我们姐妹慢慢说话吧。”

    央宗对母亲磕了头,叫一声:“姐姐。”

    母亲就把她扶起来,再一次告诉她:“你的病已经好了。”

    央宗说:“像一场梦,可梦没有这么累人。”

    从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觉。可是土司却说:“没有什么意思了,一场大火已经烧过了。”

    母亲又对央宗说:“我们俩再不要他燃那样的火了。”

    央宗像个新妇一样红着脸不说话。

    母亲说:“再燃火就不是为我,也不会是为你了。”

    18.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

    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彦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转着差点洞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罂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空。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春天,而是好多个春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春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永存,不可动摇。

    是的,这一切都远不那么真实,远远看去,真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

    还是来说这个春天,这个早上,太阳升起来有一阵子了。空气中充满了水的芬芳。远处的雪山,近处被夜露打湿的山林和庄稼,都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都显得生气勃勃,无比清新。

    好长一段时间了,我都沉迷于学了艰久才会的六子棋中。

    每天,我早早起床。用过早饭,就走出官寨大门,迎着亮晃晃的阳光坐在广场边的核桃树下。每天,我都要先望一阵刚出来的太阳,然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在潮润的地上画出下六子棋的方格。心里想着向汪波土司进攻的激烈场面,想起罂粟花战争里的日子。下人们忙着他们的事,不断从我面前走过,没人走来说:“少爷,我们下上一盘吧。”这些人都是些知天命的家伙。只要看看他们灰色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了。平时,和我一起下棋的是我那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喜欢驶派在晚上做事,这样,他早上就可以晚些起来。也就是说,能不能看到太阳的升起在他不算回事。他总是脸也不洗,身上还带着下人们床铺上强烈的味道就来到我面前。小尔依,那个将来的行刑人可不是这样。他总是早早就起来,吃了东西,坐在他家所在那个小山岗上,看着太阳升起,见我到了广场上,画好棋盘,才慢慢从山上下来。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例外。

    我画好了棋盘,两个小厮都没有出现。这时,那个银匠,卓玛的丈夫从我面前走过。他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又折回来,说:“少爷,我跟你下一盘。”

    我把棋子从袋子里倒出来,说:“你用白色,银子的颜色,你是银匠嘛。”

    我叫他先走。

    他走了,但没有占据那个最要冲的中间位置。我一下冲上去,左开有阖,很快就胜了一盘。摆第二盘时,他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6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狈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的父亲一人打一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我说:“你下去吧。”

    说话时,小行刑人已经走下山来,站在他身后了。银匠一起身就撞到了尔依身上。他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在我们领地上,本来是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执行,有入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失去了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但人们大多不会把这算在土司账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同时,也就在心里装下了对行刑人的恐惧。银匠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和行刑人呆在一起过,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着我,分明是问:“我有什么过错,你叫行刑人来。”

    我觉得这情景很有意思,便对银匠说:“你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你不要害怕。”

    银匠嘴上并不服输:“我不害怕,我又没有什么过错。”

    我说:“你是没有什么过错,但你还是害怕了。”

    小尔依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其实你不是害怕我,你是害怕土司的律法。”

    听了小尔依的话,银匠的脸仍然是白的,但他还是自己笑出声来,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我说:“好了,你去吧。”

    银匠就去了。

    然后,我和小尔依下棋。他可一点也不让我,一上来,我就连着输了好几盘。太阳升到高处了。我的头上出了一点汗水。我说:“妈的,尔依,你这奴才一定要赢我吗?”

    我要说尔依可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看看我的脸,又紧盯着我的眼睛,他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正发火了。今天,我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他说:“你是老爷,平常什么都要听你的。了棋输了你也要叫?”

    我又把棋摆上,对他说:“那你再来赢我好了。”

    他说:“明天又要用刑了。”

    小尔依的话叫我吃了一惊。平常,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人犯了律法,将受什么样的处置,我总会知道。但这件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我说:“下棋吧。领地上有那么多人,你们杀得完吗?”

    小尔依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们父子对他动刑就恨我吧。”

    这下,我知道是谁了。

    小尔依说:“少爷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想我不会恨这个声音平板,脸色苍白的家伙,要知道是麦其家叫他成为这个样子的。

    我说:“牢里不能随便进去。”

    他对我举了举一个有虎头纹饰的牌子。那虎头黑乎乎的,是用烧红的铁在木板上烙成的。这是出入牢房的专门牌子。行刑人在行刑之前,都要进牢房先看看犯人的体格,看看受刑人的精神面貌,那样,行刑时就会有十分的把握。除非土司专门要叫人吃苦,行刑人总是力求把活干得干净利落。

    我们走进牢房,那个想在我们这里传布新派教法的人,正坐在窗下看书。狱卒打开牢门让我们进去。我想他会装着看书入了迷而不理会我们。平时,有点学问的人总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但翁波意西没有这样。我一进去,他就收起书本,说:“瞧瞧,是谁来了。”他的脸容是平静的,嘴角带着点讥讽的笑容。

    我说:“喇嘛是在念经吗。”

    他说:“我在读历史。”前些时候,济嘎活佛送了他一本过去的疯子喇嘛写的书。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说:“你们的活佛叫我放心地死,灵魂会被他收伏,做麦其家庙里的护法。”

    这时,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在倾听从高高的窗子外面传来大河浩浩的奔流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年轻的喇嘛静静地望着我,好久,才开口说:“趁头还在脖子上,我要对少爷表示感谢。”

    他知道经卷是我叫他们送还的,还知道毛驴也是我放生的。他没有对我说更多的好活,也没有对我说别人的坏话。他把一个小小的手卷送给我。上面的字都是他用募化来的金粉写下的。他特别申明,这上面没有什么麦其不肯接受的东西。那是一部每个教派都要遵循的佛的语录。我手捧那经卷,感到心口发烫。这样的书里据说都是智慧和慈悲。我问这个就罗刑罚加身的人,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东西。

    他说,有的,有。

    我问,除了他的教派之外,别的教派的人,比如,济嘎活佛那个派别是不是也要读这本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我心中的疑问反而加深了:“那你们为什么彼此仇恨?”

    我想我问到了很关键的地方。他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河水在官寨下面的岩岸下轰轰然向东奔流。翁波意西长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他说,“你要原谅垂死的人说话唐突。”

    我想说我原谅,但觉得说出来没多少意思,就闭口不言。我想,这个人要死了。然后,河水的喧腾声又涌进我脑子里。我也记住了他说的话,他的大概意思是,他来我们这个地方传播新的教派不能成功,促使他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想一些问题。本来,那样的问题是不该由僧人来想,但他还是禁不住想了。想了这些问题,他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对别的教派的仇恨了。但他还必须面对别的教派的信徒对他的仇恨。最后他问:“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重新回到广场上,我要说,这里可比牢房里舒服多了。长长的甬道和盘旋的梯子上的潮湿阴暗,真叫人受不了。

    小尔依说:“明天,我想要亲自动手。”

    我问他:“第一次,你害不害怕?”

    他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女孩子一样的红晕。他说:“是行刑人就不会害怕,不是行刑人就会害怕。”

    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哲理,可以当成行刑人的语录记下来。这一天里,没多少功夫,我就听见了两句有意思的话。先是牢房里那一句: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恨?小尔依又说了这一句。我觉得大有意思了,都值得记下来。可惜的是,有史以来,好多这样的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晚饭时,我借蜡烛刚刚点燃,仆人上菜之前的空子,问父亲:“明天要用刑了吗?”

    土司肯定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他打嗝总是在吃得大饱和吃了一惊的时候。

    父亲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才没有把杀他的事告诉你。”父亲又说,“我还准备你替他求情时,减轻一点刑罚。”

    开饭了,我没有再说话。

    先上来的是酥油拌洋芋泥,然后,羊排,主食是荞面馍加蜂蜜。

    这些东西在每个人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挖去了小山的一角,轮到塔娜,她只在那堆食物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晚上,我对塔娜说:“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屁股老是长不大。”

    塔娜哭了,抽抽搭搭他说我嫌弃她了。我说:“我还只说到你的屁股,要是连**也一起说了,还不知你要哭成个什么样子。”她就用更大的声音把母亲哭到我们房里来了。太太伸手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嘴巴。塔娜立即闭住了声音。“太太叫我睡下,叫她跪在床前。一般而言,我们对于这些女人是不大在乎的,她们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我们都不大在乎。她要哭,哭上几声,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时就自己收口了。可我的母亲来自一个对女人的一切非常在乎的民族。当她开始教训塔娜妆,我睡着了。睡梦里,我出了一身大汗,因为我梦见自己对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举起了刀子。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发现塔娜还跪在床前。我问她为什么不上来睡觉。她说,太太吩咐必须等我醒了,饶了她,才能睡觉。我就饶了她。她上床来,已经浑身冰凉了。这人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气,这阵,就像河里的卵石一样冰凉。当然,我还是很炔就把她暖和过来了。早晨醒来,我想,我们要杀他了,这时,我才后悔没有替他求情,在昨晚可以为他求情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牛角号声。百姓们纷纷从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对土司来说,也需要百姓对杀戮有一点了解,有一定的接受能力。所以,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教育。人们很快赶来了,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受刑人给押上来,绑到行刑柱上了。翁波意西对土司说:“我不要你的活佛为我祈祷。”

    土司说:“那你可以自己祈祷。不过,我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管家说:“谁叫你一定要用舌头攻击我们信奉了许多代的宗教?”

    大少爷宣布了土司最后的决定:“你的脑子里有了疯狂的想法,可是,我们只要你的舌头对说出来的那些糊涂话负责任。”

    这个人来到我们地方,传布他伟大的教义,结果却要失去他灵巧的舌头了。传教者本来是镇定地赴死的,一听到这决定,额头上立即就浸出了汗水。同样亮晶晶的汗水也挂在初次行刑的小尔依鼻尖上。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行刑人从皮夹里取出专门的刀具:一把窄窄的,人的嘴唇一样弯曲的刀子。人的嘴巴有大有小,那些刀子也有大有小,小尔依拿了几把刀在传教者嘴边比划,看哪一把更适合于他。广场上是那么安静,以致所有人都听见翁波意西说:“昨天,你到牢房里干什么来了?那时怎么不比好?”

    我想小尔依会害怕的,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这天,他的脸确实比平常红一些。但他没有害怕。他说:“我是看了,那时我看的是你的脖于,现在老爷发了慈悲,只要你的舌头。”

    翁波意西说:“你的手最好离开我的嘴远一些,我不能保证不想咬上一口。”

    小尔依说:“你恨我没有意思。”

    翁波意西叹了口气:“是啊,我心里不该有这么多的仇恨。”

    这时,老尔依走到行刑柱背后,用一根带子勒住了受刑人的脖子。翁波意西一挺身子,鼓圆了双眼,舌头从嘴里吐出来。小尔依出手之快,也不亚于他的父亲兼师傅。刀光一闪,那舌头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从受刑人的嘴巴和行刑人的手之间跳出来,看那样子,它是想往天上去的,可它只蹿上去一点点,还没有到头顶那么高,就往下掉了。看来,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于灵魂一样高扬。那段舌头往下掉了。人们才听到翁波意西在叫唤。舌头落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失去了它的灵动和鲜红的猾泽。没有了舌头的叫声含混而没有意义。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刹魔女诱惑而产生的种族,也许,祖先和魔女的第一个后代的第一声叫喊就是这样的吧:含混,而且为眼前这样一个混乱而没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愤懑。

    小尔依放下刀子,拿出一小包药,给还绑在行刑柱上的翁波意西洒上。药很有效力,立即就把受刑人口里的血凝住了。老尔依从背后把绳子解开,受刑人滑到地上,从口里吐出来几团大大的血块。小尔依把那段舌头送到他面前,意思是说,要不要留一份纪念。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舌头,慢慢地摇摇头。小尔依一扬手,那段舌头就飞了出去。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声。一只黄狗飞跃而起,在空中就把舌头咬在了嘴里。但它不像叼住了一块肉,却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尖叫一声,然后重重摔腾了地上。不要说是别的人了,就是翁波意西也呆呆地看着狗被一段舌头所伤,哀哀地叫着,他摸摸自己的嘴巴,只从上面摸下了好多的血块,除了他的血肉之躯一样会被暴力轻易地伤害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狗吐出舌头,哀哀地叫着,夹着尾巴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人群也立即从舌头旁边跳开。传教者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昏过去了。

    行刑结束了。

    人群慢慢散开,回到他们所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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