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白日里赶车赶马的男人不见得就一定比入夜后坐在营地里看马的女人辛苦。至少在青天白日之下,他们偶尔还能碰见其他人,可以顺便问及附近的地形路况,风土人情。
到了深夜,暮色降临,长时间受到日光照射之大地慢慢被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深邃苍穹之下,四周会变得更加寂静无声,气候也会跟着变冷。
这种昼夜变化在草原上并不稀奇:座下的草坪因此凝结出冰冷沁人的露珠,与肌肤相触碰,使人汗毛直立;有人逗留的地方会筑起篝火,妄想与星月争辉,结果终究不过是腐草荧光。
被露珠打湿的草地往往会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能让踏足这片土地的人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在何处。同时,它也会让燃料更难以被烧起来。它让旅人们处在一个充满芬芳的巨大香炉里,也让他们不得不直面冷酷的黑夜。
若是这夜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倒也不会使人感到难以忍受,反而会让人回忆起刚刚来到身下这片土地时所拥有的原始欲望——这个静谧的晚上到底还蕴藏着怎样的美好呢?
那两位身着斗篷的姑娘得以不必挤到马车内去过夜,毕竟里面放满了杂物,再进去一两个人,他们四个人就不得不脸贴着脸,吸着对方呼出来的热气度过一晚上了。这样令人感到不堪的事情,慕容嫣和紫钗都有着出其相似的意向,决意要尽可能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我们女子也能守好马匹行李,就让这些男人暂且休息一下罢!”慕容嫣是这样解释的:“可不能把他们累倒,要不然,我们的歌儿唱得再好又有谁听?”
对于习惯藏身在黑夜中的人来说,黑夜是亲密的战友,是无可替代的天然庇护。
草原的夜晚总会有许多无趣的等待,也会有许多丰富多彩的相会;它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也是抬头便可纵览星河的浪漫。这里总是安静得出奇,风吹过草球,掠过耳鬓,亲吻你的脸颊,你跟大自然非常接近,几乎能够听见大地的心跳,到最后你会发现,那是同伴躁动不安的内心。
慕容嫣早已经习惯躲在暗处生活,到了这里自然也不例外。就像往常一样,她自马车下来时,没忘记从行李之中信手拿来一本书和一个豆形灯台,然后把豆形灯放到外面的草坪上,自己布置好灯油灯芯。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才悠哉悠哉地伸个懒腰,旋即侧过身子在登台旁边躺下,只用一个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而后就顺势捧起书来,开始这夜的挑灯读书。
这并不是偶尔才会出现的情况,因为在长途跋涉的好几个夜晚里,阅读各类杂书就是慕容嫣主要的乐趣来源。
另一位担当起守夜任务的小姑娘紫钗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白天整日枯坐着什么体力活都不用做,这在她从前的认知里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因此导致她每到晚上便会有使不完的劲。
她身上披着白凤的斗篷,由于紫钗原本就矮上白凤许多,这斗篷的样式根本就不合乎她的身材,像一床棉被一样盖住了她的身体。
她想到附近走走,只因耐不住夜里霜冻和自身行动受阻,却只能绕着马车营地来回转圈,反正几乎每夜都坐不住半刻便要起身去做事。
拿马刷给马儿洗刷鬃毛,拾掇干草料用作马匹的粮食或者燃料,检查拴马的地方是否稳当等等,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紫钗和慕容嫣一起轮流完成的工作,只不过紫钗看上去显得更勤奋,兴许是因为她觉得做杂活能够让自己忘却内心的不安吧。只有到了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才会乖乖地蜷缩起身体来跟慕容嫣挤到一块,待在马车旁边。
紫钗会对那位圣女大人袒露许多埋藏在心里的疑惑,问道。
“为何苏公子会称呼你为‘圣女大人’?”
“慕容姐姐每天都在看些什么书呢?我也想知道,可是认识的字不多。”
“白公子和慕容姐姐不是夫妻?为何看上去和我见过的夫妻都有点不一样……”
慕容嫣总会用格外亲昵的语气予她作答。
“所谓‘圣女大人’,只不过是一个小玩笑,可能是因为苏公子觉得我太过多愁善感吧?”
“你说这本书?这是江州干令和所编撰的《鲜卑秘撰》,我看了好几个月都没读懂里面的故事。里面传说有一颗‘神树’,只要能够与其通灵感应,就能够预测吉凶祸福,为世上所有人指点迷津;里面还说到,鲜卑巫女之血脉原本有九支……”
“我和凤哥哥,只是暂时假扮夫妻……紫钗妹妹可能想不到,起初他还以为我是哪个的女妖精,害怕得像是个将要被吸干精魄的小孩儿。”
紫钗听其言观其行,豆形灯台的亮光恰好足以照亮她们二人之间的空隙,只见那位鲜卑巫女一到谈及何事何物之际,总会抿起安宁的微笑,微翕双眸,以谦恭之姿略略靠近对方,好像是在陈述道:“这是极平常却又极有趣的事情。”
原本充斥着莫测鬼神的传说,在慕容嫣眼里好像都变成了浮云般普通的事情。没有故弄玄虚的糊弄,也从不自缚在空中楼阁。如此平易近人的交流之下,紫钗很快便喜欢上这一位奇妙的女子。
当然,她们并不会一直都有这样上好的心境去体会世间乐趣。
就在旅行经过四天后的一个深夜,这片原野突然刮起一阵狂风,这是足以将无数商队或车队击倒打散的“无影刺客”。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那样的狂风下安然度过,此时,他们定然是在后悔当初没能把萧嗣古的帐篷也一并抢来了。
四个人挤在马车里边拼命拽着那三匹马。紫钗个子小,蹲在最前面,慕容嫣紧随其后,她们二人合力控制一根缰绳,白凤和苏青则是各拽着一根缰绳,以一种非常扭曲的身体姿态半蹲半就地趴在前面两个姑娘身上。
狂风呼呼地向东南方向吹,马车的辕轭差些支撑不住马匹的横冲直撞,从中间出现一道轻微的裂痕;窗户开开关关,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与马车外接连响起的马匹嘶鸣声交融呼应,像恶鬼敲门。
这些只是那场狂风掠过造成的几个让人颇有印象的影响,至于那一行四人的发髻妆容、衣衫袴襦等等,业已是乱得不成样子,形似乞丐。
直到结束之时,一切归于平静,诸位适才胆敢稍微松开手中的缰绳,但也仅仅是松开,因为那缰绳仍是悬挂在手中的,这缰绳可不能随意交付给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