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北镇。
一年前,他们作为周国使者来到此地时还被热烈接待过,但此次去往北镇途中遭逢暴雪倒是头一遭。
马匹不能使用,牵马坠蹬之人无暇看顾自己,这是宇文轩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双脚行走在北镇的原野上这么久。
借这个机会,宇文轩与随从朱钿获得一种全新的视角去看、去感受北镇——他们像是从天下凡的仙人,衣装不合时宜的华贵,沉默寡言,仅凭一个表情动作就能读懂对方的心思,即便有时候因为暴风雪滞留在原地一夜,他们之间也鲜少对话。
经过不知道多少天后,雪停、风止,他们再一次踏上前往北镇的旅途。
宇文轩看不见路的尽头,看不到任何一户人家,不禁感慨道:“大钿,究竟还有多远?”
“一路往北,走到尽头就是。”朱钿扫干净马鞍上的雪,恭迎道:“请公子上马。”
宇文轩道:“积雪仍未消融,只怕马匹行动不便。”
“不怕,我为公子扫清前面的雪。”朱钿挪了挪自己巨硕的身体,巨大的脚掌像扫帚似的,只消一次便可扫平面前积雪。
宇文轩见状,笑而不语。
“请公子上马。”朱钿再度拱手敬道:“尽早赶到北镇,我们才能尽快找到白凤与慕容嫣。”
宇文轩说:“好吧。”
——话说,找到他们又能如何呢?
朱钿假装没听见宇文轩的低语,动身扫平前面凹凸不平的雪堆,牵马急行。
不过半日,他们来到一处拥有诸多驻扎痕迹的空地,这里到处都是残余的篝火,不见积雪。
“这里曾经有牧民居住的痕迹?”宇文轩敏锐察觉道:“看,那里还有一顶帐篷。”
“公子且慢!”朱钿喝住方才下马的宇文轩,说道:“请让小人先去一探究竟。”
宇文轩点点头,眼看着朱钿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帐中无人。”朱钿讲罢,宇文轩一同进帐查看。
只见营帐空荡荡的,存粮也只够一人吃上半个月,想来并不是长期居住于此,既不见弓弩、刀剑等狩猎、防身器具,又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只是在角落看见一堆笔墨纸砚摆放得格外整齐。
朱钿道:“牧民一般不会单独迁徙,难道是此地的猎户方才出去狩猎?”
“走吧。”宇文轩道:“只要不会挡我们路,不需要多管闲事。”
宇文轩若有所思,转身离开,他骑马走了不过半里路,朱钿便发现前方一個小高坡上有人影作祟。
“请让小人先去一探究竟!”朱钿再度主动请缨探路。
不过须臾,朱钿如获至宝般向宇文轩奔去。
“公子,前面的人知道白凤与慕容嫣的下落!”
宇文轩大惊:“你在说什么?”
“公子,请随我来。”朱钿带着宇文轩来到神秘人跟前,但见其挥毫弄墨,在自己搭建的简陋画桌上肆意挥洒情致。
“此人……”宇文轩无意打扰他人,惴惴不安地望向朱钿:“公子,请看他所画之物!”
——画中之物。
是寻常可见的工笔画。构图以人物为中心,细致的皴纹勾勒出一处江南景致,小桥流水之上,一对伉俪牵马走过,皆富家公子小姐打扮,不知是从远方到来还是即将远去,他们面带笑容,同时回首看向侧面的小孩。
“白凤与慕容嫣?”宇文轩惊叹道。
画中的白凤与慕容嫣面相和善,但是却始终紧握双拳,回首看着小孩,身体却向着远方,给人以一种不自然的突兀感,特别是远处的“阴山”之景,更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
“试问江南之地,如何看得见阴山?”宇文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绘画者没有回答。
朱钿道:“公子,方才他也是这样不理不睬。”
“这幅画,我买了。”宇文轩拿出一袋银子,硬塞到对方手中,旋即拿走画作。
“等等!”绘画者此时终于做出回应:“你们要做什么,我还没画完呢!”
“没画完,我们便在路上画。”宇文轩收走画卷,遭到绘画者的奋力反抗,朱钿上前将其一把推开。
宇文轩道:“你可识得画中人?”
“认识,不过,凭什么要告诉你?”绘画者道:“我钟子期从来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情。”
宇文轩道:“钟公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的地方?我不是白凤或者慕容嫣的仇家,恰恰相反,我是前来追随他们的。”
“追随他们?”钟子期疑惑地看了看来者,直言道:“你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干嘛要追随白兄和慕容姑娘?”
宇文轩思虑良久,没有答案。
——不知道。
“不知道?”钟子期问:“公子说不知道,却还要追随,难道是在故意隐藏真正的目的?”
宇文轩胸有成竹地问道:“那钟公子又缘何以白凤与慕容嫣二人为题入画?”
钟子期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肯定道:“我以何入画,向来只凭直觉!”
“直觉?可笑。”宇文轩讥讽道:“这根本不是理由,说吧,白凤到底对伱讲过什么。”
“别以为自己能随意揣测人心,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钟子期还想拿回画卷,伸手欲夺,朱钿见对方无礼,眨眼间就把钟子期放倒在地。
“你这厮当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朱钿仅用一只大手盖住钟子期的脸,仿佛稍微用力便能捏碎他的脑袋。
“白凤让我去阴山!只有去阴山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钟子期还是认命了,悄悄对白凤说了声对不起:“白凤,他去阴山了。”
宇文轩问道:“阴山这么大,谁知道他要去哪?”
“圣地、神树,我听他们闲聊时提起过。”钟子期叹了叹气:“他们要回到家乡!”
宇文轩挠了挠下巴,怒声道:“简直一派胡言!白凤将军是中原人,家乡怎么会在北镇。”
“我已经把知道的事情说完了,能把画卷还给我了吗?”钟子期道。
“他真的这么说?”宇文轩继续质问,钟子期还是那样回答:“千真万确!”
宇文轩将信将疑,命朱钿道:“把钟公子放开吧。”
——原来,这就是白凤如此特别的原因。
“公子?”朱钿又听见宇文轩在喃喃自语:“大钿,那个家伙,原来一直在做自己啊。”
——什么?
朱钿此刻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宇文轩一直在为谁而忧,可是,他仍是听不懂对方所言。
宇文轩意外地露出了羡慕的眼神,他望向钟子期。
“钟公子,我们不如一起去阴山吧。”
“什么?刚才你还要杀了我,现在又要同行?”
宇文轩微笑道:“一场误会,还望钟公子海涵。在下宇文轩,实际上跟钟公子一样都是白凤将军的朋友。”
“那……我就在路上完成这幅画吧。”钟子期拿回自己的画,续道:“其实,我方才也陷入了瓶颈,总觉得画作中缺失了一点东西。”
宇文轩说:“或许,我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东西。”
钟子期看向宇文轩,露出了肯定的神情。
他们看向阴山,那个看似渺小实际高耸入云的雪峰,觉得既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