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拥挤的人群中无声前行,像一条潜行的鱼。
豪仔一只手开车,一只手伸到了窗外吹风。
一阵风吹进车内,程千帆打了个喷嚏,他瞥了豪仔一眼,“窗户摇起来。”
“是。”
程千帆扭头对路大章说道,“路兄,依你之见,蠡老三说的这些有几分真?”
“要说蠡老三私下里和太湖那边依然有联系,这是必然的。”路大章思忖说道,“他手里是有货的,至于说成色如何,这个需要验货。”
“那就先验货。”程千帆点点头,“我晾他蠡老三也不敢搞什么花样。”
路大章来码头寻他,理由是现成的,蠡老三手头上有一批见不得光的货物想要脱手,路大章便做做了这个中人。
“这批货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太过特别的,只不过……”路大章有些犹犹豫豫,他看了程千帆一眼,欲言又止。
“豪仔,去买包烟。”程千帆说道。
“是,帆哥。”豪仔看了一眼后视镜,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车子停下来,豪仔下车去‘买香烟’,而前后的保镖车辆也停下,‘小程总’的保镖们下车,在车辆周遭警觉的护卫。
“‘算盘’同志的情报显示,七十六号那边有动静。”路大章说道,“是苏晨德。”
他将赵枢理所汇报的情况,简明扼要的向程千帆进行汇报。
“无法确定那个被捕的人是哪方面的?”程千帆不禁皱眉问道。
“无法确定。”路大章摇摇头,“苏晨德非常警觉,我给‘算盘’同志的建议是,不可轻易冒险。”
“你的建议是对的。”程千帆点点头,“对于苏晨德这种老奸巨猾的特务,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绝对不能抱以任何侥幸心理。”
说着,他露出思索之色,“苏晨德这个人,除了拉中统那些人下水当汉奸,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付我们。”
“我和‘算盘’同志也有过探讨,也是认为是中统或者是我们的同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路大章说道。
程千帆点点头,“至于说军统,他们能抓的人,能掌握的线索都已经在王鉄沐叛变事件中耗用了,陈功书是有本事的,苏晨德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住陈功书的尾巴,并不容易。”
说到这里,程千帆忽而神情微变。
“怎么了?”路大章问道,然后他若有所思,“你担心苏晨德是冲着上海特情组去的?”
“尽管这种可能性较小,但是……”程千帆露出凝重之色,“我却是有不太好的感觉。”
“要小心。”路大章表情郑重说道,对于他们这种每时每秒都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来说,直觉是非常玄妙的东西,怎么重视都不过分。
……
此时此刻,豪仔也借着买烟的机会与悄悄跟上来的桃子接上了头。
“出什么事情了?”豪仔低声问。
除非十万火急的事情,桃子是不应该出现在码头的。
“苍云观那边出事了。”乔春桃说道。
“‘小道士’?”豪仔表情一震,立刻问道。
“‘小道士’没有按时报平安。”乔春桃说道。
程千帆从中统苏沪区以及军统上海区连续被极司菲尔路破获之事件中汲取教训,加强了对特情组外勤单位重要干部的安全管理。
其中一个重要举措就是报平安制度。
具体到‘小道士’身上,撇除出任务的情况下,卓云需要隔三日向乔春桃报平安一次。
而按照约定,今天上午是报平安的时间。
“你刚才说苍云观出事了?”豪仔立刻也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苍云观那边昨天响枪了。”乔春桃说道,“‘小道士’的院子有人暗中监视。”
豪仔的表情愈发凝重,他明白桃子这话意味着什么。
……
“帆哥,桃子说苍云观出事了。”豪仔熟练的打火,开车穿梭在马路人潮。
“详细说说。”程千帆心中一紧,即刻说道。
结合方才路大章所汇报的情况,程千帆的心中不禁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随后,听了豪仔的汇报,程千帆心中已然有九成九的把握:
那个被七十六号秘密逮捕、审讯之人,极可能正是小道士。
这也符合在陈明初的口中可供苏晨德大出风头的描述,而结合这些线索,程千帆立刻得出判断:
不排除敌人掌握了小道士的身份之可能。
抓获上海特情组重要干部,且此人是熟悉肖勉的,这样的‘小道士’绝对值得苏晨德以异常严谨的态度对待,而这可以预料的进一步功劳,也足堪引得陈明初的妒忌。
“‘小道士’可能出事了。”程千帆沉声说道。
看着帆哥那严肃的表情,豪仔也是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倘若帆哥的判断为真,那么,此可为上海特情组有史以来最严峻之危机,甚至于,用‘生死存亡之际’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
“‘小道士’若是果真出事,七十六号有最大嫌疑。”程千帆表情严肃说道。
“发信号,去二号。”他果断说道。
豪仔点点头,他摇下车窗,先是吐了口浓痰,然后扔出去一个空烟盒。
这是方才同乔春桃商量好的暗号:
二号安全屋。
在距离‘小程总’的车队约莫三十多步远的地方,骑着洋车子的乔春桃瞥了一眼那飞出窗外的烟盒,心中也是不禁一沉。
组长果断下令去安全屋集合,这意味着组长可能掌握更多情况,或者更加直白的说,这说明组长认为事态十分严重。
而更直白的说,那就是组长判断小道士必然是出事了。
……
程千帆点燃一支香烟,他连续抽了好几口。
烟草的刺激,他强迫自己冷静。
他不清楚‘小道士’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否经受住了敌人的严刑拷打。
但是,他必须按照最糟糕的情况做出应对。
二号安全屋在‘玖玖商贸’的一个仓库内。
最重要的是,‘小道士’并不知道二号安全屋的所在。
所有安全屋的信息都在程千帆的脑海中,他不着痕迹的分配、管理之下,每一个安全屋都会‘摒除’一个人的知情权。
‘小程总’的座驾并未直接前往仓库,而是继续返回薛华立路二十二号。
程千帆令人从后备箱卸下了鱼获,这些都是‘小程总’从崇明岛给众手下带的礼物,些许鱼获并不值太多钱,甚至比之‘小程总’逢年过节给手下的节日礼物差了不少,但是,‘礼轻情意重’,些许鱼获代表了帆哥心中时刻想着大家。
“浩子,你嫂子那边也带了些礼物送人,你且回家,陪着你嫂子走一趟。”程千帆吩咐李浩说道。
“知道了,帆哥。”李浩说道,他的表情是凝重的。
方才帆哥已经知会他关于‘小道士’可能出事的情况。
帆哥吩咐他回程府,实际上便是打着送礼物走亲的借口,带嫂子和小芝麻以及小宝等人紧急外出、避难,一旦情况危急,他的任务便是安全护送嫂子等人离开上海。
“事有不逮,你可以去见皮特。”程千帆叮嘱说道。
若是到了那一步,皮特得知他一向看不起的程千帆竟然是一个爱国者,是潜伏者,以程千帆对皮特的了解,皮特会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最起码皮特会尽最大的努力护住他的家眷。
“去吧。”程千帆摆摆手。
随后,‘小程总’拎着两条大黄鱼溜溜达达来寻老黄。
“这黄鱼好。”老黄喜滋滋说道,“先腌了入味,再放猪油渣煎……”
“你个老货,嘴巴着实会享受。”程千帆没好气说道。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嘴巴和肚子么。”老黄递了一支烟与程千帆,他拎着黄鱼进屋收拾,程千帆摸了摸身上,没有带打火机,他嘴巴里说着‘洋火’,信步也进了屋子。
……
“出事了,‘小道士’被七十六号秘密抓捕。”程千帆说道,他语速很快,声音低沉。
“很糟糕。”老黄立刻说道。
“没有时间了,老黄,我说,你听着。”程千帆说道,他看到老黄要说话,立刻表情凝重说道,“‘钢琴’同志,我现在以党支部书记的身份,代表组织上与你谈话。”
老黄看了‘火苗’同志一眼,闭了嘴。
“形势严峻。”程千帆说道,“三种可能,其一,‘小道士’挺住了,有惊无险。”
“其二,我必须撤离。”
“其三,我被捕了。”
他看着老黄,继续说道,“前两种情况,对你们的影响会降到最低,不过,第二种情况也不可大意,你和我走得近,要小心敌人会注意到。”
“最后这种情况,也是最糟糕的情况。”程千帆说道,“一旦我被捕,法租界特别党支部由你代理书记,按照第一预案,所有人即刻撤离,切断我所知道的一切联系。”
说着,程千帆微笑着,“当然,如果是这种情况,一切以你这个代书记的安排为准。”
他弹了弹烟灰,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投射在他的身上,那笑容似是也明媚了许多,“我会第一时间结束生命,不过,凡事都有意外,所以,请一定要小心。”
“弟妹和小芝麻、小宝……”老黄闷闷的抽了几口烟,说道。
“我已经做出安排。”程千帆摸出烟盒,又取出一支烟卷,对了火,连续抽了几口,说道,“不过,如果有意外情况的话,有可能的话,在安全许可的范围内,我希望组织上能够施以援手。”
说着,程千帆深吸一口,鼻腔喷出烟气,喉结涌动,艰难说道,“老黄,若情况非常糟糕,救,救小宝……”
……
一个小时后。
二号安全屋。
程千帆环视了一眼,豪仔、周茹、乔春桃、吴顺佳皆是表情严肃,聆听他的指令。
豪仔和周茹是老部下。
桃子是杭州雄镇楼调来的四人中最得他欣赏和信重的,也是四人中最早知道他的真实面目的。
吴顺佳则是经过长期的考察,通过了他的审查,赢得了他的信任。
“根据最新掌握的情报,昨天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确实是有抓了一个人。”程千帆说道,“现在高度怀疑这个人就是‘小道士’。”
“组长,有掌握到‘小道士’现在的情况吗?”乔春桃立刻问道。
从程千帆这话中,他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细节,其中可以确定的是,组长必然在七十六号内部有其秘密渠道。
“苏晨德亲自盯着,旁人无法接近。”程千帆说道,他表情严肃,“我会想办法打探进一步的情况。”
他环视众人,“按照既定预案,各组分散蛰伏,此期间严禁发生横向联系。”
说着,程千帆看向乔春桃,“桃子,这件事交给你去负责。”
“是。”
“凡是‘小道士’所知道,亦或是能接触到的单位和人员,全部撤离。”程千帆沉思片刻,他问桃子,“时间紧,任务重,并且要绝对避免发生恐慌和交叉纰漏,有信心做好吗?”
桃子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片刻,似乎是在心中衡量计算,然后才点点头,“没问题。”
程千帆看向吴顺佳,“顺子,我知道你喜好收集爆破材料,把你手头所有的材料都利用起来,做好战斗准备。”
闻听此言,吴顺佳的眼眸瞬间铮亮,他点点头,“组长,放心吧。”
“去电特别行动队。”程千帆又看向周茹,“令姜骡子亲自带领一分队回沪。”
说着,他停顿一下,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轻重武器携带,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是。”周茹点点头。
豪仔的眼睛都亮了,他的神情激动,“组长,可是要救人?”
“与公,小道士是我特情组行动二组组长,是为党国不畏牺牲、战斗在第一线的兄弟。”程千帆说道。
“与私,小道士是我的好兄弟,是大家的袍泽兄弟。”
他扔了几支烟与众人,自己也点燃一支香烟,深深的抽了一口烟卷,语气坚定说道,“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能见死不救。”
“就如同诸位中任何一人落难,我都会毅然决然救人一般。”他的语气平静,却又似乎有着巨大的力量。
程千帆将烟蒂狠狠地摁灭,嘴角扬起一抹阴冷的弧度,“诸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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