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煤油汽灯下,卫燃坐在一张琴桌边,用那床藏着两颗手榴弹的古琴演奏着他仅会的三首曲子之一的列子御风。相隔不远,穿着长衫的陶灿华则在弹奏着那床大瑟配合着卫燃。
这一曲终了,陶灿华却是起身走到了那面说书鼓的边上,拿起鼓锤轻轻一敲,嗓音清脆洪亮的独自开始了他的表演。
已经耍完了三板斧的卫燃,在任劳任怨的把古琴和大瑟全都搬到了一边之后,他自己也点上颗烟,背对着身后的汽灯坐下,心安理得的当起了听众。
用力挤了挤眼睛,卫燃借着抽烟的功夫暗自打量着这小院正房的方向。
只可惜,那房间里却并没有亮灯,似乎全都靠着窗外的煤油汽灯在提供照明。
也正因如此,他根本就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又或者说什么,反倒要小心里面是否有人在观察着自己。
收回视线看向周围,卫燃一番观察发现,这二进院里,除了刚刚进入正房的那些男男女女之外,汉奸却是只剩下两个,其余的刚刚似乎都已经穿过垂花门离开了,而且听刚刚他们离开时的动静,那垂花门似乎也从外面锁住了。
那么这个四合院最深处的三进院里有什么呢?卫燃暗暗嘀咕了一句,同时也在犹豫着,晚上要不要摸进去看看。
在这些疑虑中,陶灿华的单人表演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才算是停下来,那俩留下来的汉奸,也一左一右的看住了卫燃和陶灿华。
紧接着,包括小苏妈在内的那些人这才相继离开正房,顺着耳房一侧的门楼回了最深一进的院子里。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影也消失在视野里,古川却又走了过来,朝着那俩汉奸挥挥手,等他们后退到垂花门的边上,这才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笑眯眯的说道,“大家对你们的表演非常满意,接下来好好休息吧,等下会有人把晚饭给你们送过来。”
“姨老爷谬赞了,我们明天还有活儿吗?”一脸憨厚老实的陶灿华开口问道,“要是没有活儿.”
“有,当然有。”
古川不等陶灿华说完便开口说道,“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是周二,你们书寓休息,伱们俩肯定没什么事情,倒不如留下来赚点零花钱,刚刚可是有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对你们的表演有兴趣,想等着明天请你们教教她们弹琴呢。”
“行!那我们就留下来!”
卫燃赶在陶灿华开口之前说道,“反正姨夫已经帮着我们通知家里了,在这肯定比在家自在一些。”
“你们能这样想最好。”古川笑眯眯的站起来,“今晚早点休息。”
“姨夫”卫燃跟着站起来,陪着笑叫住了对方。
“怎么了?”古川转身面带和蔼的笑意问道。
“能不能安排个下人去给我买两包烟?”卫燃可怜巴巴的说道,“我兜里的烟恐怕顶不到睡觉的时候,您差个人,帮我跑个腿儿呗?”
“小事”
古川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招来了一个守门儿的汉奸,“让他给你买去吧。”
说完,古川再次迈开步子,哼唱着刚刚陶灿华唱过的戏词儿走向了后院。
“你,去帮我买一包前门再买一包骆驼,要20支一包的,可别给我买错了。”
刚刚还低三下四的卫燃此时却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朝那汉奸说道,“另外再给我带一包洋火回来,剩下的钱都是你了。”
说完,他将一块大洋丢给了对方。
几乎就在这汉奸接住这块大洋的同时,陶灿华也掏出两块大洋递给了对方,格外客气的说道,“劳驾这位大哥,顺路去帮我买两根琴弦,刚刚弹酒狂的时候,差点没跟上表少爷,一不小心把大瑟的弦给弹断了。”
说着,陶灿华还拎起大瑟断掉的一根琴弦给那汉奸看了看,“你要是嫌麻烦,就去劝业场的二楼就能买到,那里有不少乐器行,无论去哪家买,都要最好的弦子,要两根儿。
如果不嫌麻烦愿意多跑两步,就去一趟叙情书寓,找一个叫秋实的姑娘,问她要两根大瑟的弦子,反正无论哪个,只要把弦子取来,那两块大洋用剩下的就是您的。”
“等着吧”
这汉奸痛快的收起了陶灿华递来的两块大洋,转身走向了上锁的垂花门。
根本不等对方离开垂花门,卫燃便招呼陶灿华,俩人带着刚刚用过的乐器又回到了正房的房间里。
“这房间里咋连个灯泡都没有”
卫燃故意嚷嚷了一句,随后转身走出了房门,根本就不和留守的另一个汉奸商量,便取下了挂在香椿树上的汽灯拎了进来。
随着房间被照亮,他们二人也发现,这房间里除了还没来得及搬走的一个个小圆凳之外倒是格外的干净,唯一留下来的垃圾,也不过是几个茶盘罢了。
左右一番观察,卫燃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随后脱了身上的衬衫搭在了炕沿上。
他这边刚刚脱光膀子,佑美也带着几个穿着旗袍的漂亮姑娘,各自拎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卫燃哥哥,陶老师,这是给你们准备的晚餐。”
佑美说着快速瞟了一眼光着膀子的卫燃,随后神色如常的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和其余的几个姑娘一起,将食盒里尚且冒着热气儿的饭菜端出来摆在了桌子上。
这还没完,佑美等跟着一起来的同伴将清空的食盒拿走之后,又走到墙边亲自开了一坛子酒放在了桌子上。
“麻烦佑美妹妹了”
依旧光着膀子的卫燃嬉皮笑脸的凑上来,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片香肠丢进了嘴里,随后赞不绝口的说道,“嗯——!好吃!这肯定是宁记香肠是吧?”
“是呢”
佑美稍稍后退了小半步和卫燃拉开了距离,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说道,“这是下午的时候,我听说你们也要来,特意托人去三不管儿买的。”
“佑美妹妹有心了”
卫燃说话间又捏起一片香肠丢进了嘴里,随后便端起了佑美刚刚倒满的小酒杯,“滋儿”的一口一饮而尽。
“我听古川叔叔说,你们愿意和我们一起回招核生活?”佑美重新给卫燃倒满了酒,笑眯眯的问道。
“嘶——哈!”
卫燃哈了一口酒气,再次捏起一片香肠丢进了嘴里,却并不急着回答,反而问道,“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烈?”
“老白干”
佑美笑着答道,“我爸爸的那位朋友最喜欢喝这种酒,所以就屯了不少。”
“喜欢喝烈酒的招核人可真是少见”
卫燃一边嘟囔着一边咽下嘴里的香肠,然后这才不紧不慢的道,“我当然想去招核生活了,不过嘛.”
“不过什么?”佑美下意识的追问道。
“嘿嘿!”
卫燃露出一抹猥琐的笑意,故意做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小人模样,同时伸手摸向了佑美的小脸儿,“以后佑美妹妹就知道了。”
不等卫燃的手碰到自己,佑美便再次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慢慢吃,今天晚上早点休息吧。”
说完,佑美和身后的几个姑娘一起离开了这个房间。
“吃”
光着膀子的卫燃招呼了陶灿华一声,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这就开吃。
“晚”
“吃饭”卫燃不等陶灿华说完,便嘟囔了一声,同时用筷子不着痕迹的指了指外面。
得到暗示,陶灿华也立刻闭上了嘴巴,端起酒杯和卫燃碰了碰,只不过这杯酒却在灌进嘴里之前,便浇在了他的长衫袖口上。
偷酒的不止陶灿华,光着膀子的卫燃也是不差,这一杯杯酒灌下去,真正喝进肚子里的恐怕连三杯都没有,其余的全都顺着嘴边流到了地上。
等两人满身酒气的吃完了晚餐,那出去买烟的汉奸也将卫燃需要的香烟和火柴,以及陶灿华需要的琴弦给买了回来。
“不是去家里拿的”陶灿华接过琴弦只是看了一眼便肯定的说道。
“他们不可能在这种事上犯错误的”卫燃说完,却是直接躺在了那张土炕上,带着醉意嚷嚷着让陶灿华熄了汽灯。
等房间里陷入了黑暗,他却又点了根烟,趴在炕沿边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同时问着身旁的陶灿华,等以后去了招核打算做些什么的话题。
只不过,在闲聊的同时,他也暗中用脚踢了踢对方,随后掀开了两人中间那件最开始随意丢弃的衬衫。
这衬衫的下面,掩着的是一个看似普通,而且残存着红色唇彩的烟头。
但是当他将猩红的烟头有意无意的搭在炕沿边上的时候,无论他还是旁边正在答话的陶灿华却都看到,炕边的青砖上,写着几个头朝下,而且笔画都有些重叠的潦草字迹:欲办堂会速逃!
“是小苏妈留下的提醒”陶灿华近乎肯定的低声说道。
“这里准备办堂会”
卫燃仅仅迟疑了不到一秒钟,便近乎肯定的低声说道,“看来他们打算一锅端。”
“有些奇怪”陶灿华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他们如果想一锅端,直接去抓人不就好了?”
“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抓人”
卫燃叹了口气,这才有时间将自己的猜测全都贴着耳朵告诉了陶灿华,最后又额外补充道,“所以我估摸着,他们这是想悄悄的把咱们控制了,然后再换上它们的人。”
“可是大家又不是瞎子,这能看不出来?”陶灿华不解的嘀咕道。
“肯定能看出来”
卫燃叹了口气,近乎肯定的说道,“但是如果换一个地方呢?”
“你的意思是”
“植田.不,田先生,他自打第一次邀请表姐去七重天参加舞会那天开始,对外的身份可就是来自奉天的商人。”
卫燃冷笑着说道,“而且你看这些年,植田的津门话说的可是越来越好了。还有,这里紧挨着火车站,我琢磨着,恐怕是要带着咱们坐火车往外走,再找个地方把咱们解决了。”
“要不咱们今晚.”
“不行”
卫燃摇了摇头,“小苏妈在他们手里呢,咱们不管是闹还是跑,小苏妈都会出事,而且他们之所以把咱们俩叫过来先软禁上,恐怕是觉得家里除了咱俩,其他的人就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而且总能让表姐投鼠忌。
反过来说,咱们俩先按住不动,无论家里还是小苏妈,反而都安全一些。”
“那咱们就这么任人宰割?”陶灿华皱着眉头嘟囔道。
“你有更好的办法?”卫燃的反问让陶灿华陷入了沉默。
确实,在不确定书寓那边是否安全的前提下,他们这里确实不能动。
“先睡吧”
卫燃说完弹飞了手里的最后一根香烟,用刚刚吃剩下的一块鸡骨头划掉了炕沿上的字迹,随后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见状,陶灿华叹了口气,也同样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卫燃自然是不会真的睡着,当他看似故意摆在枕边的那枚怀表走到午夜两点半的时候,他也悄声爬起来,踩着鞋子走出房间走到了院子外面。
离着老远,他便能看到那道垂花门里侧的桌边点着的大烟灯,以及烟灯边上那俩呼噜震天的汉奸。
轻手轻脚的走到西边耳房,卫燃贴着墙往通向后院的门楼往里扫了一眼,接着却发现,这里的小门不但锁死了,而且隔着门,还能隐约听到呼噜声。
凑到门缝处往里看了一眼,他却不由的眼神一缩,这后院并不算大,前后跨度不过四五米的距离,但只是隔着门缝,他却都能看到一队扛着枪巡逻的鬼子,以及门楼外面亮着的廊灯。
果断的转身离开,卫燃等走到香椿树的边上,瞄准了树根先撒了一泡尿同时暗暗观察着那俩似乎早就磕嗨了的汉奸,见他们并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这才转身回了房间重新躺了下来。
“看到什么了?”陶灿华低声问道。
“后院有鬼子兵”卫燃低声回应道,“随机应变吧。”
“好”
陶灿华回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并在不久之后,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天刚蒙蒙亮,陶灿华却早早的爬了起来,同时低声说道,“我去看看咱们的人找没找到这里。”
“怎么看?”卫燃好奇的问道。
“等下你就知道了”
陶灿华话音未落,已经套上了残存着酒精味的长衫,离开房间站在小院中央清了清嗓子,随后咿咿呀呀的开始吊起了嗓子。
“干嘛呢干嘛呢?”垂花门里侧,一个原本睡的正香的汉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随后便不满的嚷嚷道。
“吊嗓子啊”
陶灿华同样不满的回应道,“你吼什么?吓我一跳。”
“嘿!你!”
这汉奸说话间便撸胳膊挽袖子的站了起来,只不过,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光着膀子的卫燃便从房间里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一边伸懒腰一边轻蔑的问道,“怎么着?想练练?也特码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去,给爷沏壶茶去。”
说完,卫燃也站在了香椿树的边上,解开刚刚系好的裤腰带,旁若无人的撒了泡尿,同时嘴上还不停的说道,“特码聋了?去沏茶啊?”
“哎!这就去,我们这就去!”
另一个被吵醒的汉奸拉住同伴的同时赶紧陪着笑应了一声,随后又压低声音和同伴说道,“你特码吃饱了撑的惹他干嘛?赶紧烧火沏茶去!”
见状,卫燃却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恶趣味般的把那道36摄氏度的抛物线滋的更高了一些。
另一边的陶灿华笑了笑,继续咿咿呀呀的吊起了嗓子,同时还把脚搭在了窗台上压着腿。
都不等那俩好汉奸给他们把茶泡好,卫燃和陶灿华二人便听到了这四合院外面敲梆子的声音,以及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拉着长音吆喝着“豆——腐!大豆——腐!还热乎的大豆——腐!”
这一嗓子传进耳朵的瞬间,卫燃和陶灿华便不着痕迹的看了对方一眼,后者继续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而墙外吆喝豆腐的声音也由远及近,接着又由近及远,并最终变的彻底听不见任何的回应。
稍晚一步,吊完了嗓子的陶灿华坐在卫燃的身旁,接过了后者给他倒的一杯热茶凑到嘴边低声说道,“消息传出去了”
“怎么传出去的?”卫燃忍不住好奇的问道,这就咿咿呀呀的几声,就把消息传出去了?摩斯电码?也没听出来啊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陶灿华却并没有详细的解释,只是忧心忡忡的嘀咕道,“就是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闻言,卫燃也就压下了疑惑不再细问,和陶灿华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茶,隔三差五的,还不忘使唤着那俩被吵醒的汉奸给他们甜茶倒水拿点心。
如此一直折腾到了早晨六点,卫燃却回房间睡起了回笼觉,而陶灿华则在自顾自的做了一套八段锦之后,继续开始练起了基本功。
等到早晨七点半,上锁的垂花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昨天那些熬制大烟膏的工人们也扛着各种物件走进来,在这院子里搭起了戏台。
八点一刻,才吃过早餐的卫燃和陶灿华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出现了——美香和茉莉以及秋实这三个女人,带着春花戏班子的所有成员,抬着几个樟木箱子和各种乐器走进了这个院子!
几乎前后脚,无论植田还是古川,又或者小苏妈和佑美,也全都从后院走了出来。
“美香小姐来的正好”
古川热情的招呼道,“今天是我和植田共同的好朋友纪先生的寿辰,我做东请春华戏班子的诸位给大家唱一天堂会。”
说完,古川又看向面带笑意的美香,“美香小姐,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古川先生客气了”
说完,美香拍了拍手,“都准备起来吧,茉莉,把戏折子送给大家看看,问问他们想听什么。秋实,去把给表少爷和灿华带的衣服换上,这离着三丈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味了。”
“是”茉莉说完,取出一摞戏折子送到了古川等人的面前。
秋实也将两个包袱递给了陶灿华,同时皱着鼻子说道,“小姐说的果然没错,你们俩只要没人看着肯定喝个没完。”
“别乱说,没喝多少。”陶灿华接过包袱,跟着同样接过包袱的卫燃走到了美香的身旁。
“今天没偷懒吧?”
美香接过卫燃递来的香烟,任由他帮忙点上的同时,笑眯眯的朝陶灿华问道。
“怎么会”陶灿华摇了摇头,“吊嗓子练基本功,一样都不能少。”
“去吧,先换一套干净衣服,等下你也上场。”
美香摆了摆手,随后走向小苏妈等人热情的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消息收到了”
茉莉凑到卫燃身旁,借着问他要烟抽的功夫低声说道,“有人想顶替我们,借道火车往外跑是吗?”
“你们怎么知道的?”卫燃一边任由对方帮自己点上烟一边好奇的问道。
“灿华早晨吊嗓子用的是狸猫换太子、走麦城和挑滑车的调子,咱们的人听出来了。”
茉莉借着给自己点烟的功夫继续低声解释道,“这消息传回书寓之后,安迪小姐立刻就猜出了含义。”
“有对策吗?”卫燃问道。
“放心吧”茉莉低声说道,“先唱好眼前这台压轴儿的戏,大轴儿的戏台不在这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