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卫燃只觉得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触碰自己的嘴唇,接着,他便从昏迷中惊醒,然后看到了正用勺子给自己喂汤水的季护士。
“卫燃同志醒了!”
在尚且不是那么真切的惊呼声中,卫燃隐约看到刘班长等人围拢了过来。
“卫燃,卫燃同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刘班长关切的问道。
先是呆滞的看了看头顶浑圆的月亮,卫燃愧疚的呢喃着,“对不起,耽误大家了。”
“说的什么糊涂话”
刘班长拍了拍大腿,同样愧疚的说道,“都怪我,要不是我急着”
“不怪你,这怎么怪你呢。”
卫燃连忙说道,同时也挣扎着,在李壮和张二娃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坐了起来。
等适应了脑袋的眩晕,卫燃看了看周围,这里是一片小高地,没有下雨,甚至没有风,身前不远,还点着一堆篝火,其上架着的铜瓢正在蒸腾着热气儿。
视线穿过那蒸腾的水雾,他还能隐约看到锅里装满了被敲碎的骨头。
“你们带着我走了多远?”
卫燃歉意的问道,他已经注意到,自己的简易布鞋已经被脱下来搭在竹筐边晾着了,就连脚上的伤口都涂上了马粪包,而且脚下还垫着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茅草马甲。
“先别管这个了”
季护士说着将一个搪瓷缸子递过来,“能自己喝吗?”
“能”
卫燃点了点头,伸出仍在打哆嗦的双手接过了搪瓷缸子。
这里面除了一小截骨头之外,汤水表面还飘着浓郁的油花。汤水里,还有不少似乎是骨髓一样的肉条,以及.当初卫燃交给刘班长分配的一条肉干和十几粒青稞。
甚至,这汤里还飘着些似乎是树皮粉的东西以及两块几乎快要煮化的皮料块。
根本没有往嘴边送,卫燃咽了口唾沫,却将这杯用料奢侈的热汤倒进了仍在加热的铜瓢里。
“哎你这同志”
“要吃大家一起吃”
卫燃说着,直接用搪瓷缸子从铜瓢里舀起一杯热汤又倒回去,不但把缸子里剩余的食材冲进锅里,顺便也将他倒进去的东西彻底搅散。
不等其余人说些什么,他已经拿起了那把搪瓷勺子,舀起一碗热汤盛进了碗里。
“那就一起吃吧”
季护士赶在刘班长开口之前说道,顺便还拿起了卫燃刚刚放下的勺子,给每人都盛了一碗。
“明天.”
“我没事”卫燃最先抢答道,“明天我能早起,我已经适应了。”
“明天再说吧”
忧心忡忡的刘班长念叨了一句,伸手接过了季护士递来的搪瓷缸子。
“你们带着我走了多远?”卫燃换了个沟通对象,将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抛给了坐在身旁的李壮。
“那里”
李壮抬手指了个方向,“能有百十丈远吧,大家都没力气了,为了把你抬到这里可是.”
“李壮”刘班长瞪了李壮一样,“吃饭!”
“是!”李壮赶忙应了一声,随后歉意的朝着同样一脸歉意的卫燃笑了笑,低下头专心的吸溜着搪瓷缸里的热汤。
因为没有下雨,这顿晚餐也不再像昨天那样可以无限续杯,倒是卫燃,因为身体虚弱得到了额外的一杯汤水。
执拗的将这杯汤水重新再次倒进了锅里,刘班长无奈的摇摇头,最后只能端起铜瓢,在卫燃的执意坚持下,给大家均分了所剩不多的汤水。
毫无疑问,因为卫燃体力不支的晕倒,不但让他们没能如愿通过赶夜路的方式缩短和前方大部队之间的距离,反而耽误了更多的时间。
这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不但和前方距离拉长,而且因为这好天气,饮水和燃料也再次不足了。
这一点,仅仅只看吃过饭之后刘班长等人匆忙熄灭篝火挥手木柴就知道了。
“或者我们现在继续走呢?”
卫燃斟酌着问道,“我们刚吃过饭,而且难得是个好天气,我相信你们也休息够了,既然这样,我们完全可以挑着灯继续赶路。”
见刘班长等人面面相觑,卫燃继续说道,“等白天的时候,如果下雨,我们就有水喝了。
就算不下雨,至少不会像晚上这么冷,我们可以省下不少木柴。唯一需要消耗的,也只是灯油。”
当这几样条件被卫燃摆出来,其余人终于眼前一亮。
“我看可以”
张二娃附和道,“总比白天被大太阳晒着好的多。”
“你们的意见呢?”
同样已经心动的刘班长看向了李壮和季护士,至于小喇嘛,他连汉语都听不懂,询问他的意见实在是有些麻烦。
“那就走吧”
季护士最先表态,“下午咱们都休息过了,能走多远走多远,反正那些灯油留着也实在没什么用。”
“我来挑扁担吧!”李壮表态的方式更加直接。
“先让我来”
张二娃不容置疑的说道,“我是预备党员,还轮不到你来呢。”
“卫燃同志也不是党员呢”李壮不满的说道。
“还是我来吧”
卫燃说话间,已经拿起搭在竹筐边的破布和绑腿带,“我是挑夫,你们可不能抢我的工作。”
“别争了,赶快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出发。”刘班长催促道。
“是!”众人齐齐的应了一声,原本在摇动转经筒的小喇嘛诧异的看了眼大家,随后默默的起身同样开始收拾东西。
一番争抢,卫燃最终还是如愿的挑起了扁担,只不过此时,他这扁担两头的竹筐里除了搭帐篷的毯子之后,便只剩下三个水壶和装着碎骨的铜瓢,以及名义上装着相机的水壶套罢了。
至于其余的东西,尤其本属于他的抗日大刀和白天时候分配给他的土枪,却是被其他人瓜分了。
再次上路开拔,小喇嘛用分给他的老套筒挑着油灯再一次走在了刘班长的身后,卫燃则被安排到了倒数第二位,位于季护士的前面。
借着头顶冷冽的月光以及那盏风雨灯,至少脚下的一切看得倒是勉强还算清晰。
“嘘——”
那里停留的那片小高地不到半个小时,走在前面的刘班长突然停下了脚步,轻声提醒道,“听,有青蛙在叫。”
闻言,众人齐刷刷的停下了脚步,片刻之后,他们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孤寡孤寡”的蛙鸣。
“咕噜”
包括卫燃在内的所有人都齐刷刷的咽了口唾沫,可接着,刘班长却再次迈开了步子。
根本不用解释,即便卫燃也清楚,这样的天色,他们这样一群饥饿脱力并且患上了夜盲症的人,想凭借声音抓到那只求偶的青蛙,难度和危险都远超和平的后世长大的那些人的想象。
“我以前给地主放牛的时候,经常去水田里抓青蛙和鱼烤着吃。”
张二娃说道这里咽了口唾沫,“我抓到的最大的有鸭蛋那么大呢,可真肥呀,用火一烤都滋啦啦的冒油。”
“我也抓过”
走在张二娃身后的李壮同样咽了口唾沫,“我更喜欢抓蛇,肉多,抓到一条就能好好吃一顿,蛇肉可好吃,那肉雪白雪白的.咕噜噜——”
李壮话都没说完,所有人便都听到有人的肚子叫唤了一声。
“是你吧?二娃?”李壮笑着调侃道。
“才不是我呢”
张二娃矢口否认道,“我看是你或者卫燃同志才对,我听声音是从我身后传过来的。”
“我听着也像是从身后传过来的”李壮连忙附和道。
“我听着也是从身后传来的”
原本安静听着的卫燃顺势胡诌道,“那肯定就是季护士了。”
“才不是我呢!”
走在最后的季护士说着却咽了口唾沫,“我之前那可没吃过蛤蟆和蛇,那多恶.咕噜噜——”
她的话都没说完,那腹鸣声却再次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这次真的是季护士的肚子发出来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除了不明所以的小喇嘛以及卫燃身后已经羞红了脸的季护士,其余人全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真不敢想,以后要是大家都能吃饱饭得是什么样的好日子。”
走在最前面的刘班长呢喃着,紧接着,他的肚子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并且不出意外的,让这些苦中作乐的年轻战士们再次发出了哄笑,这次,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小喇嘛都笑的格外开心。
“那时候.唔.”
卫燃只说了个开头,却只觉得喉咙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
这小小的警告过后,卫燃却是不敢参与这个话题了,只能静静的听着刘班长等人的畅想。
在他们“匮乏”的想象力对未来“朴素”的期盼中,无非每年的收成够一家人全都吃饱肚子,能熬过青黄不接的时候,不用去给地主做工抵租子罢了。
甚至在他大着胆子问出“你们最喜欢吃的是什么”这么个问题的时候。
刘班长和李壮以及张二娃,甚至包括算是地主小姐出身的季护士,在绞尽脑汁的一番琢磨之后,给出的答案竟然仅仅只是高度趋同的“肥肉”和“鸡蛋”以及“红糖”罢了。
在这关于美食的深夜畅想中,包括卫燃和小喇嘛在内,所有人的肚子都咕噜噜的响了不止一遍,并且不止一次的让所有人哈哈大笑。
在这深夜的旅途中,那盏风雨灯在小喇嘛扛着的枪口上摇摇晃晃始终不见熄灭,众人也始终都没有停下脚步——哪怕他们都已经没有草鞋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陪伴着他们的月亮被阴云挡住,这草地上也刮起了寒风。
在这扑面而来的寒风里,还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尸臭味。
“看样子要下雨了”
刘班长的语气听不出是喜是忧,但他紧随其后却又问道,“你们闻到了吗?”
“闻到了”
最先回应他的却是走在倒数第二位的卫燃,“尸臭,很新鲜的尸臭。”
“接下来都小心点”刘班长开口说道,“咱们该找个地方停一下了”。
闻言,众人纷纷提高了警惕,每一步都先用手里的木头棍探实在了这才迈步。
从一个草甸子到另一个草甸子,随着风愈演愈烈,终于,急促的雨珠噼里啪啦的砸在了众人的身上、斗笠上,以及那盏无惧风雨的油灯上。
“哗——”
几乎片刻间,这雨势便陡然加大,卫燃甚至已经看不清前后的人,仅仅只能看到那盏摇晃的油灯。
“季护士!抓紧竹筐!”
卫燃回头大声招呼了一嗓子,却因为过于用力,眼前也不由的开始发黑。
攥紧了戳在烂泥里的木棍站稳了脚步,卫燃解开缠在腰间的备用绑腿带,努力递给了身后的季护士,直到对方抓紧了绷上劲,他这才再次迈开步子,跟上了似乎在等自己的李壮,并且从对方的手里也接过了一根绑腿带。
很快,一行六人用绳子将彼此相互连在了一起,顶着倾盆的暴雨,跟着刘班长一点点的艰难的移动着。
如此顶风冒雨的走了能有十分钟的时间,走在最前面的刘班长却停了下来,随后又再次迈开了步子并且调整了前进的方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卫燃还是提高了警惕,每走一步都看看左右。
奈何,这场突袭而至的大雨除了在极短的时间里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来灌满了他早已空了的水壶,却也遮蔽了视野,再加上灯光昏暗而且离自己实在是太远,他连一米之外的地面都看不清了。
近乎盲人一般被刘班长带着又走了能有将近半个小时,他也逐渐察觉到地面在一点点的抬升,虽然最终没能让他们彻底离开泥水,但至少脚下的草甸踩着不像是个无处着力的弹簧床了。
“帐篷!搭帐篷!”刘班长大声的嘶吼着,那听不太清的语调里,竟然隐藏着卫燃无法确定的激动和兴奋。
顾不得细问,卫燃立刻放下挑着的竹筐。紧随其后,李壮和张二娃也打开了那卷已经吸满了雨水的破毯子,在其余人的帮助下,艰难的搭起了一个勉强挡住大部分雨水的帐篷。
“刚刚!”
刘班长坐下来之后,将小喇嘛手里拎着的油灯挂在支撑帐篷的扁担上,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激动的大喊着,“在我转弯的地方,那里好像有一匹被淹死的马!”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一边将铜瓢摆在帐篷外面承接雨水一边继续大喊着说道,“漂在烂泥上的马!肚子胀的滚圆滚圆的!等天亮了咱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弄到些可以吃的肉!”
“好!”
众人激动的应了一声,他们的水壶、搪瓷缸子等等任何能拿来盛水的容器,也都摆摊一样放在了帐篷外面,并在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便被相继接满。
等天亮就能吃上肉了吗?
所有人在端起装满雨水的搪瓷缸子的时候,都不由的咽了口唾沫,随后咕嘟咕嘟的将冰凉的雨水灌进了肚子里,就好像.那雨水里掺着肉一样。
暴雨带来的寒冷以及肉食带来的诱惑,都注定了这是个格外漫长而且难熬的夜晚。
甚至于,可以吃肉的诱惑要远大于暴雨带来的寒意,简言之,挤在狭小帐篷里的众人都失眠了。
在辗转反侧中,卫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几次,又被冻醒了几次,他只记得,这场雨都没停过,众人中间,那盏勉强可以拿来取暖的油灯也一直都在燃烧着。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的人也因为越来越低的温度而越挤越紧,等到后来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雨势也多少小了些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开始打喷嚏吸鼻涕了。
“不能再等了”
刘班长忧心忡忡的说道,“季护士,你来垒灶生火,其余的同志,咱们去看看那匹马还能不能吃。”
“走!走!”
早就等着这个命令的李壮和张二娃最先钻出了帐篷,却难免因为动作过大导致的眩晕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拿上竹筐”
刘班长一边招呼着小喇嘛和卫燃把李壮二人搀扶起来一边说道,“还要拿上所有人的绑腿带,卫燃同志,拿上你的大刀和扁担,其余的东西能不带就不带!”
“是!”
除了因为语言沟通障碍慢了一拍的小喇嘛,其余人齐声应了刘班长的命令,这就开始解下腿上的绑腿带和腰间的备用绑腿带,将其连成一条绳子之后丢进了筐里。
最后拿上需要的东西,卫燃又比划着让小喇嘛暂时把他腰间的盒子炮以及彻夜搂着的老套筒留下来,这才算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依旧由刘班长走在最前面,依旧是小喇嘛举着油灯,众人踩着冰凉的草甸子,在时不时的喷嚏声和吸鼻子的声音中走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
最终,当刘班长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前面不远处的草甸边缘,插着一根绑着布条的木棍,离那木棍不足两米的泥沼上,果然漂着一匹散发着恶臭的军马尸体。
只是
只是众人都看的清楚,这匹肚子鼓胀浑圆似乎随时都会炸开的军马身侧仍旧存在的马镫上,还卡着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