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四月,宣大边外。
冲天的烽火自东向西燃烧而来,又在山西浩浩荡荡地燃了回去。
守边明军奉付仁喜之命,将塘报迭次传递,对边外风吹草动都要事事回报。
实际上付仁喜今年录了去年功勋,已经被拟定提拔到蓟镇当总兵了,宣府副总兵由原任中权营参将孔登科担任,重新组建的中权营则由过去的副将张韬担任。
不过他还没到那边上任,烽火就来了。
本来付仁喜也没当回事,他还以为是粆图台吉在边外抢地盘,把后金抢急眼了,两边要在边外开片。
因此只是遣家丁照例出边探查,吃瓜的心思比较重,毕竟这摊事目前也不是他手里的活儿。
付仁喜眼下最关注的,就是朝廷能准他的家丁营数额,想尽量多弄点老兵随他上任蓟州,到时候也容易开展工作。
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
付总兵能有今日成就,离不开巨寇一箱金在背后的默默支持。
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到了蓟镇很难玩得转。
毕竟他总不能带着蓟镇兵蒙上脸去抢北京城吧。
所以他心里对上任蓟镇这事儿,颇为忐忑。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边外闹腾起来了。
派出去的家丁出边两眼一抹黑,就先把刘承宗的亲笔信弄回来了。
看过书信,吓得付仁喜差点冒烟,赶紧把信交给宣府总兵李国梁。
李国梁跟付仁喜搭伙时间并不长,但格外倚重。
没办法,大明如今对陕西出身的将领防备心比较强,北直隶、辽东、山西宣大的将校,一般都不愿意跟他们多接触。
而付仁喜呢,给同僚留下的印象,嗯……甚至都不能说只是路子很野了。
山西三镇的总督杨嗣昌、边外漠南的杨麒、陕西延庆的张振,他都能说上话。
前年在边内对东虏打了一场胜仗,付仁喜成了炙手可热的高级将领,去年成亲,娶了代州籍乡绅孙传庭的女儿。
付仁喜前年抵御东虏大放异彩,夺回两千七百人口,就是在代州打的,两千七百人就是两千七百个家庭,因此他在代州的声望像个活菩萨,人人感恩戴德。
战后,有乡绅请他派出教员操练乡勇,教习枪炮。
也有百姓在家里偷偷给他塑泥像,日夜奉上香火。
后来就和孙传庭的女儿定了亲。
结果昏礼上,三镇总督杨嗣昌亲自到场不说,边外北虏都差遣了几个墩军,给他送了二十七匹马、二十七头牛、一百三十五只羊。
礼物不重,可是礼单上长长一串,从漠南都督杨麒、贺虎臣、王承恩、粆图台吉这些漠南重臣,到额璘臣、萨囊台吉、顺义王俄木布等二十三万户每人都有姓名。
家丁在府门外高唱礼单,宾客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府邸里杨嗣昌神情复杂,反倒付仁喜喝得红光满面。
就连老泰山的奚落都没听出好赖话,孙传庭道:“就差憨汗没给你送礼了。”
付仁喜端着酒杯大手一挥:“嗨,丈人有所不知,那是小婿没通知他。”
这话让孙传庭脸都绿了,这女婿带兵是有一套的,就是喝了酒不谦虚,爱吹个牛皮。
不过当时孙传庭来说也是双喜临门,他不仅为女儿觅得良婿,里居十年,自身仕途也有了进步。
朝廷叙功,将孙传庭在家时修城墙、犒赏士卒、带家兵平乱保乡的功勋上报,别人都害怕被皇上点选为边才,就孙传庭不怕,越级被拜为顺天府丞。
孙传庭哪里知道,付仁喜最大的优点就是谦虚。
只要他愿意开关,别说送礼了,刘狮子甚至能亲自带着礼物到场,给他主持昏礼招待亲朋,还一口一个兄长。
他的昏礼办完,没少被人弹劾,只不过都让杨嗣昌给挡下来了,弹劾杨嗣昌的人更多。
这也是朝廷要给付仁喜调到蓟镇的原因,让这个有功之人离他那些老朋友远点。
杨嗣昌进京师给皇上献计,没过多久,杨嗣昌的继母丁氏去世,父亲杨鹤也病了,就丁忧回家守孝照顾老父亲去了。
如今继任山西宣大总督的叫梁廷栋,跟宣府总兵李国梁的名字很搭,一个是朝廷栋梁、一个是国家栋梁,反正是屋子里的两根大柱子,非常棒。
梁廷栋也是个很利害的人,崇祯三年加辽饷,就是他面临兵饷不济的情况下,建议崇祯在九厘银之外加了三厘。
当时朝臣都不愿加饷,说百姓已经很贫穷了,再加饷日子就过不去了。
梁廷栋告诉崇祯,他们放屁。
臣合计了九边军队,兵不过五十万,饷不过一千五百万,朝廷怎么可能连这点兵都养不起?
百姓贫穷跟辽饷那仨瓜俩枣没关系,是因为官员太贪,我就是官员我能不知道嘛。
朝觐、考满、行取、推升,每年弄一次少说要花五六千两,巡按查盘、访缉、馈遗、谢荐,多的能到三万两。
天下走一圈,这就数百万两出去了。
这种贪污腐败的风气不根除,就算不加派辽饷,百姓日子也苦的很。
所以现在朝廷的问题不是加不加辽饷,钱不够用它是必须要加的,首要矛盾是把中间商干掉,让百姓少交钱、国家多收钱。
崇祯很开心,这才是办事的能吏嘛,不能朕一说什么事,朝臣这不能办那不能办的,你当大臣你不得琢磨怎么办吗,难不成天下就烂着?
梁廷栋因为这个建议,得罪了很多人。
都是官员,这些常例都这么过来的,潜规则没人捅出来,不知道的圈外人就永远不知道,就比如皇上。
你一说出来,皇上觉得我们个个都贪,就你梁廷栋撇清了关系,叛徒,损人利己的王八玩意儿。
结果事情也并没有像梁廷栋想象中那样,遏制住贪婪风气。
他的本意是开源节流,但是有些想当然。
归根结底,只是他的身份地位,已经不需要考功来进步,所以上了房就抽梯子。
这事并不好办,朝廷又不可能不考功,照梁廷栋这意思,朝廷就暂时先别选官了,反正选出来也是一堆废物,不如先拿这笔公务支出养兵。
关键它这笔地方摊派的钱本身就没在朝廷账上,根本不进国库,地方上就算把这笔摊派停掉,也开不出源。
然而遏制风气,它是需要朝廷再多养一批人,巡查也好、访缉也罢,反而要从国库多支出,也就是又开新流了。
所以这项政策在朝廷这,就只能算一半:你就说辽饷能不能征吧,好,梁廷栋说该征,必须征。
就跟杨嗣昌提出针对东虏西贼,封王杨麒、议和承宗、驻军朝鲜等一系列分化、遏制政策一样。
到崇祯那就只能办个封王杨麒,而且行动力非常强,立马就给办了。
毕竟。
议和丢脸,崇祯未必丢不了这个脸,但很多朝臣不能让崇祯丢脸。
驻军花钱,崇祯未必花不了这个钱,但很多朝臣不能让崇祯花这个钱。
唯有封王,仅消耗铜印一枚,使臣一位,大家都能接受。
甚至还意外消耗后金的金印一枚,使臣一位。
不光让自己少花钱,还能让后金多花钱,这不双赢吗?
虽然梁廷栋的建议并没能得到妥善执行,但他必然会得到崇祯皇帝的赏识,己巳之变时接任自杀的巡抚王元雅,如今又接任丁忧回家的杨嗣昌,一跃成为宣大山西三镇的总督。
付仁喜的情报,报告到梁廷栋这,新任总督才发现宣大还有这么一号手段通神的人物。
抬手就给朝廷上奏一封,要把此人以督标总兵的官职,暂留宣大。
梁廷栋非常精明的人,就付仁喜这个朋友圈子,一眼就看出了付仁喜的真身。
逻辑上很简单啊,宣大山西总督,职责是啥?是三镇战守,又没啥复套、攻陕的职责,就是守好三镇就行了。
东边南边是咱自己人,西边北边都是他的朋友。
付仁喜在这儿,属于无敌之人啊。
这么个玩意,你给他调到蓟镇去,过两天让人给打死了,那不是国家的损失吗?
当然,梁廷栋也防着他呢,所以拿出的官职是标营总兵,留在身边小心看着,既能利用其影响力,又能避免其干大事。
付仁喜对新的任命很开心,就地抽调家丁,还从代州招了很多自己训练的乡绅团练,凑出两千人督标营。
本来按梁廷栋的意思新组建的督标营,要广泛募兵,但付仁喜觉得后金和元帅府都已经推到边外,没准啥时候就会冲进来,练兵来不及了。
不如先抽调部队,有多少人算多少人,积极备战,能用就行。
他的直觉是对的。
实际上,就在他被任命为督标总兵,抽兵建营的同时,后金军已经从宣府镇的云州东部,凿开边墙,渗透入边了。
即使有刘承宗通报边外军情,也没赶上后金军的行军速度。
云州龙门一带,边外是燕山山脉的西部山区,阿济格等后金将领,对那边熟悉的很。
崇祯七年,他们就曾在那边破口而入。
今年也不例外,阿济格最有把握的依然是云州东部。
厚背砍刀开路,勾索爬山翻墙,钢钎凿开边墙,军兵自墙上袭击关口驻军,随即开门,放兵马入关。
整个过程只花了两个时辰,几处墩堡就被攻陷,大军随即自破口长驱,并不分掠,只是分兵数路,直朝延庆州奔袭而去。
因为这附近在前年都被掠过,对阿济格来说,城堡残破,也没啥好抢的,还容易打草惊蛇被堵住,所以他要分兵齐进,在最快速度进掠延庆州,并袭击尚无准备的居庸关,才能成功破边。
当然,想的好着呢。
实际上入边的二十二旗军队,一经分散就撒欢了,到处都在抢劫。
没有人比崇德皇帝黄台吉更懂后金军。
他三令五申的纪律,就是他心目中八旗军的理想状态。
但再三申明纪律,恰恰说明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巨大差距。
这就和食堂贴着‘禁止殴打顾客’一样,看着挺离谱,但只要贴了,肯定是有人殴打过。
出兵之时,黄台吉给阿济格说那一堆军纪,反着听,就是黄台吉不管军纪、不以惩罚恐吓后金贵族的时候,后金军的真实状态。
行军喧哗、擅自离队,扒衣裳杀行人,见人抗拒则走、顺从俘虏被杀,离散夫妇加以侵犯,让俘虏看守马匹然后马都跑了,取粮擅自劫掠然后被杀,吃汉人的熟食、饮汉人的酒,最后被汉人毒死。
都发生过,所以黄台吉才会有那样的经验之谈。
宣云明军收到总督严防死守的命令时,从云州到延庆州,已是处处传烽。
同时守卫边墙的军队也在报告,漠南数万骑涌出集宁,沿边一路向东蔓延。
以至于宣府的李国梁、大同的王朴如临大敌紧张戒备。
尽管刘承宗在边外,已经写了亲笔信,并让虎贲营誊抄上百份,派遣塘兵沿边传送,告知三镇总兵,他发兵前来对明边没有恶意,是给漠南杨麒撑腰的。
李国梁是相信的。
但梁廷栋、王朴不敢信啊。
毕竟后金打居庸关,进了北直隶,中三边肯定会奉诏勤王,到时候进北直隶打仗归打仗,至少责任不在大同王朴身上。
可是你刘承宗入边,肯定要打山西和大同。
更何况,后金是入边抢了就跑的狼,你刘承宗才是冲进家里做窝的虎。
不过刘承宗这会也确实没有入边的心思,他的军队忙着撵镶蓝旗呢。
此次北征,已经收工。
拿下了宁夏,榆林那边也独木难支,眼下大面积投降,任权儿和张振率军进入针对榆林城的围城阶段。
前线将领的报告,都是榆林城抵抗意志非常坚决,建议用围而不攻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把明军逼到出城野战,来一锤定胜负。
这事刘承宗能理解。
甘肃镇一个世勋世禄的杨嘉谟,就敢跟他打到赴汤蹈火。
那榆林城的里居勋贵旧将数不胜数,几代人从生到死吃的都是大明俸禄。
吃俸禄长大和吃兵饷长大可不一样,大明给兵饷断过,俸禄可没断过,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不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都算不忠。
所以这会,刘狮子是心里没事,一身轻松。
他带兵东征,就为遏制后金的发展,他们大部队入边没关系,只要他们不往外跑,明军收拾他们足够了。
他刘狮子就逮着边墙外的接应部队揍。
谁留守打谁,谁接应打谁。
实际上,刘承宗这会正忙着给榆林、宁夏等地传信,让刚投降的军匠锻打钢制箭簇、矛头,往归化城运送。
若是有机会,他打算趁着这场大乱,发偏师一部打穿大兴安岭,跟科尔沁掰掰腕子,打出一条通道。
把身边那个黑真部的老虎送回老家,让武装了钢制箭簇、钢制矛头的黑真、索伦人在后方也跟着闹一闹。
不能让他们白长了那大体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