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顾云城的事告一段落,一向神出鬼没的言思道便来了个不告而别,兀自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踪迹。谢贻香和先竞月心知他是要以神火教“流金尊者”的身份前往中秋的“太湖讲武”生事,随即也动身前往太湖。得一子一心要与言思道作对,自是随他们同行,沿途只在马车中养神。如此不过两三日工夫,三人终于在中秋佳节的前三日抵达太湖东岸的苏州城,只需在城西的张家滩码头乘船,便可直通太湖上的西山一岛。
须知太湖横跨江浙两地,古称“震泽”,又名“五湖”,其湖面之辽阔,东西二百余里,南北一百二十余里,广为三万六千余顷,合计共有五十余条河流进出。乃是北临无锡,南濒湖州,西依宜兴,东近苏州,其间风采可谓天下一绝,无出其右。
而在太湖之上,大小岛屿多达数百,以“西山”、“东山”两处最富盛名。当中西山一岛南北宽二十余里,东西长三十余里,上置县城村落,系太湖第一大岛。又因岛上青峰无数,素有“太湖七十二峰”之美名,皆尊“飘渺峰”为第一,也便是此番“太湖讲武”的所在之处。
至于这场由朝廷亲自举办的“太湖讲武”,自然便是江湖中俗称的武林大会,乃是要将中原境内两京十三使司的各门各派尽数召集于此,共商江湖大事。
话说江湖上似这等规模的武林大会,上一次还是在三十多年前“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九龙王起事。据说当时是以神火教的名义号召武林群雄对抗前朝异族,也是在中秋之夜,群雄以素馅圆饼为食,形如天上明月,这才有了如今的“月饼”一说。
而今前朝异族已灭,中原重归汉人之手,这次“太湖讲武”不但是由朝廷亲自举办,更是本朝自开创以来的首次武林大会,又值内忧外患、天下大乱之际,可谓是轰动天下,江湖各派纷纷应邀而来,每派或数人、或十数人、或数十人,少说也有上万之众,其规模之广、场面之盛,可想而知。
谢贻香虽是祖籍濠州,自幼却在苏州长大,望着城中熟悉的弄堂水道,不禁心生故地重游的感慨。然而眼下的光景却与她记忆中热闹的苏州大不相同,要说天下美景莫过苏杭,这苏州城自古便不缺游人,眼下又有各地武林人士齐聚于此、共赴盛会,本该异常热闹。但放眼望去,街道巷陌间却是冷冷清清,不仅看不到几个行人,就连做生意的商贩也有大半关店闭铺,取而代之的则是四处巡逻的军士,俨然如临大敌,也不知是因为这次“太湖讲武”导致全城禁严,还是此间出了什么乱子。
对此先竞月并不多做理会,如今他已身居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什么“玄武飞花门”的副掌门人,此番奉命而来,无疑要先向自己的顶头上司、清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叶定功报道,也便是此番盛会的负责之人;即便是有什么疑问,直接问他便是。
当下一行人径直来到张家滩码头,打算寻船前往湖上的西山岛,却被驻守码头的军士阻止,声称此间所有船只已被朝廷统一调用,若是来参加“太湖讲武”的江湖中人,须得出示前来赴约的“英雄帖”方可用船。
这一要求倒是难住了一行三人,谢贻香和先竞月如今虽是玄武飞花门之人,但前者是听岳大姐的口头调令前来,后者则是不顾叶定功的劝阻私离金陵,身上哪有什么“英雄帖”?无奈之下,先竞月只得亮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众军士不敢怠慢,急忙差人前去通禀。不过片刻工夫,湖面上便有一只极大的画舫破浪而来,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文士遥遥拱手,冲先竞月笑道:“卑职封长风,拜见副指挥使大人。竞月老弟别来无恙!”先竞月当即还礼,说道:“封统领安好。”
谢贻香倒是听说过亲军都尉府过去的编制,简而言之,便是“六瓣梅”所指的六位统领和“十二卫”所指的十二位统办,而眼前这个白面文士,正是六大统领中负责内务的“仪銮司”统领封长风。她曾听先竞月提及,说亲军都尉府的六大统领里,便只有左卫军的统领高骁是个人物,洪无极和凌剑心次之,剩下的封长风和宁焘二人则是靠与皇帝的关系身居要职。尤其是眼前这个封长风,据说本是皇帝登基之前的家中奴仆,向来深得皇帝圣心,所以其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朝中大小官员皆不敢怠慢。
眼见封长风现身于此,先竞月也是微感惊讶。照叶定功所言,亲军都尉府如今只分内外二部,外部便是叶定功和自己新成立的玄武飞花门,而内部则是一切照旧,各司其职,这封长风隶属内部,又怎会前来此间掺和“太湖讲武”一事?但转念一想,他随即明白是皇帝对叶定功的信任还有所保留,所以同时又派来自己的亲信从旁监察。
随后众人客套几句,便在封长风的邀请下登上画舫,径直往西山岛方向驶去。得一子经过这段日子的静养,苍白的面容已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眉宇间还是无精打采,一上船便进了内舱歇息,也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对此番“太湖讲武”的盛会全无兴趣。先竞月不愿和封长风打交道,便孤身去了船尾歇息,最后只剩谢贻香和封长风二人还留在船头。
话说此时刚过正午,晴日当头,青天微云,整片太湖一碧数万倾。湖面上秋风吹来,粼粼波光里倒映出一行南飞的大雁,在湖光中点缀出一笔萧瑟之色。谢贻香正想着心事,却听不远处的封长风放声吟道:“舣棹太湖岸,天与水相连。垂虹亭上,五年不到故依然。洗我征尘三斗,快揖商飚千里,鸥鹭亦翩翩。身在水晶阙,真作驭风仙。
望中秋,无五日,月还圆。倚栏清啸孤发,惊起壑龙眠。欲酹鸱夷西子,未办当年功业,空击五湖船。不用知余事,莼鲈正芳鲜。”
谢贻香听得微微皱眉,早听说这封长风腹中空空,却又生怕别人笑话,于是穷尽心力背了些冷僻的诗词四处卖弄,不想果然如此。那封长风吟诵完毕,已笑道:“时维中秋,身临太湖,张于湖的这阙‘垂虹亭’倒是再应景不过。然而阅尽于湖之词,我倒是更爱‘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之句,每每品来,只觉千般滋味于心间,可谓一语道尽人生妙谛。却不知谢三小姐如何评价于湖之词?”
谢贻香不想理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封大人才高八斗,除了皇帝以外,我辈草莽又岂能与大人论文?”谁知封长风不以为意,见她开口作答,立刻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谢三小姐说笑了!莫怪卑职多嘴几句,竞月老弟如今已是副指挥使之职,又为皇帝所器重,只要能在此番‘太湖讲武’中立下大功,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以谢家一门如今的情况,谢三小姐又怎舍得同你这位青梅竹马的师兄解除婚约?”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似笑非笑地问道:“前些日子皇帝有意招竞月老弟为驸马,不惜将十七公主这块心头肉下嫁,而宁丞相也有意拉拢,欲将外房的一个女儿许配于他。最后双方都教叶定功去说媒,谁知却被竞月老弟一口回绝,碰了一鼻子灰。嘿嘿,依卑职看来,竞月老弟只怕是割舍不下旧情了,话说你们师兄妹二人解除婚约之举,该不会是串通好了故意掩人耳目,以图竞月老弟之后的晋升?”
谢贻香还是首次听说皇帝赐婚和宁丞相许亲之事,不禁有些愕然。要说自己和师兄之前的这桩婚约,本是年幼时父亲谢封轩替自己定下,当时自己年纪尚小,也不太明白男女间的情爱,只是单纯觉得先竞月对自己甚好,自己也十分敬仰这位师兄,依照婚约结成夫妻,自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之事,甚至还曾有过期待与憧憬。
然而随着自己年龄渐长、见闻渐多,对这桩婚事反倒愈发觉得迷茫。先竞月固然待自己极好,但更多的却像是亲人间的关爱,又或者说是兄妹之情。而自己也逐渐领会到世间情之一物究竟为何,虽有些懵懂缥缈,但至少可以确定绝非自己和师兄之间的这种感觉。所以除夕当夜父亲自知失势,不愿连累先竞月的前程,自己才有了一时冲动,当众撕毁了这桩婚约。
至于先竞月为何会拒绝皇帝和宁丞相的赐婚,谢贻香也不知他究竟是何心意。此时再来回顾,她才突然发现,其实多年以来自己根本就没读懂过这位师兄的心意;尤其是他自玉门关回来以后,不但一身武功臻于至境,整个人似乎也更加捉摸不透,在他的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哀伤。
那封长风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出口,当场便能教谢贻香手足无措,谁知对方竟是全无反应,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他难免有些尴尬,只得咳嗽几声,将话锋一转,问道:“谢三小姐可知朝廷此番召开武林大会,为何偏偏要选在太湖?”
眼见谢贻香还是不答,他便略带神秘地问道:“不知八年前太湖之上的‘群鬼夜哭’一事,谢三小姐可曾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