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是愕然当场,差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再看星儿的神情,显然不是在和言思道、得一子二人开玩笑。
得一子当即脸色大变,眼中凶光毕露,向不远处的星儿沉声问道:“这是青田先生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言思道也有些尴尬,强笑道:“青田先生既有吩咐,我们二人原当照办才是。只是眼下当着前辈高人的面,更有星儿姑娘和谢三小姐这两位姑娘在场,脱掉衣衫之举,未免太过不敬。可否容在下多问一句,青田先生为何要我们二人脱掉衣衫?”
屏风前的星儿淡淡地一笑,便先回答言思道的问题,说道:“老师说了,先生今日所穿的这件鹤氅,乃是效仿戏文里蜀汉丞相诸葛孔明的装扮,难免令他老人家有些为难。”
顿了一顿,她又解释说道:“想必先生也该知晓,方今世人总爱将老师和昔日的孔明相提并论,定要在他们两人之间分出一个高低优劣。当中便有好事之徒造谣,声称老师年轻的时候,为了要和当年的孔明一较长短,居然亲自前往定军山开启孔明之墓,想要探究孔明的毕生所学。谁知进到墓中,才发现孔明竟然早已预料到千百年后老师的开坟之举,还留下一封亲笔信函,叮嘱老师给墓室里的油灯加油,以此作为勉励,这才令老师彻底服输,打消了争强好胜之心。虽然这些传闻只是好事之徒编造的谣言,但老师为了避嫌,一直都在尽量回避与孔明相关的人事。所以先生今日穿着一件戏文里孔明的鹤氅来访,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言思道听得双眉一扬,随即干笑两声,夸张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失礼,实在罪该万死!只不过在下之所以作此打扮,绝非故意挪揄青田先生,而是我身在恒王军中效力,为了博取军中将士的信服,这才借用了孔明的行头,以此自抬身份罢了。”
说罢,他又朝后面的屏风扬声笑道:“正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似青田先生这等千古名士,自是心胸宽广、光风霁月的前辈高人,又怎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定要和在下的这一件衣衫过意不去,是也不是?”
屏风后面依然没有回应,还是由屏风前的星儿恭声回答道:“既然先生如此作答,那便请恕小女子冒犯。老师的原话是说,先生此番故作孔明装扮来访,其实是先生心底的恐惧作祟,担心自己不配与他老人家平起平坐、分庭抗衡,所以才要借孔明的威仪壮胆。然而先生此举,其实大可不必,早在今日之前,老师便曾与先生有过三面之缘,对先生的本事更是叹为观止。若是连先生也没有自信可以与他老人家一争高下,那么世上恐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个人了。”
听到星儿这话,言思道顿时愕然当场,脸上神色更是阴晴不定,显是被对方一语中的。要知道他此番前来,为求稳妥起见,可谓是做足了行头,活脱脱便是诸葛孔明再世。谁知一路行进至此,一辆四轮车、两个推车童子、一柄白羽扇和一张纶巾先后遗失,到如今便只剩下这么一件鹤氅,已然狼狈不堪。谁知事到如今,显然是连最后这一件鹤氅也保不住了。
当下言思道只得暗叹一身,伸手解开腰带,缓缓脱去身上的鹤氅,露出赤裸的上身。坐在当中的谢贻香一直没有啃声,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想不到这个言思道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被青田先生和星儿制得服服帖帖,当真是大块人心。
然而再看言思道袒露出来的上半身,居然甚是强健,在油灯火光的映照中,非但没有一条赘肉,还隐隐可见肌肉轮廓,分明是一个青壮男子的身躯,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然而再想到此人化身千万,保不准这又是他的一个化身而已,至于此人的真实年纪,说不定已有五六十、七八十岁也未可知,顿时便令谢贻香大感反胃,急忙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屏风前的星儿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赤裸上身的言思道,眉目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言思道脸皮再厚,此时也难免有些尴尬,只好摸出腰间的旱烟杆点燃,故作镇定地深吸几口,向不远处的星儿询问道:“星儿姑娘可还满意了?”星儿连忙挪开目光,又转头望向坐在棋盘右边的得一子。
得一子的脸色早已十分难看,此时见言思道果真脱掉了衣服,星儿也朝自己这边望来,一张俊脸更是一阵青红交替,沉声问道:“怎么?难道青田先生也曾在鬼谷门人的手里栽过跟头,所以见不得我这身道袍?”
话说得一子此行本是披着一件白色斗篷,用来罩住穿在里面的那身漆黑色道袍。但方才在“囚天村”的厅堂中面对那六个自称青田先生的男女时,他便已脱去披在外面的斗篷,所以此时身上便只剩他那件漆黑色的诡异道袍。
却见星儿收起脸上的笑容,缓缓说道:“道长多心了,‘鬼谷’、‘黄石’二门素有渊源,老师和道长的师父易老先生,更是昔日的挚交好友,双方又怎会失和交恶?只是他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如今看到道长所穿的这件道袍,难免有些追忆故人,以至心中不忍。所以烦请道长也和逃虚先生一样,一并脱掉身上这件道袍。”
得一子冷冷问道:“依照方才那六个男女的说法,就连‘得一子’这个名字都是由青田先生昔日所赐。倘若此言非虚,既然是要‘追忆故人’,又岂止是一件衣服?如此借口,未免太过牵强,甚至狗屁不通。”
对面的星儿摇头说道:“老师说,要是他老人家没看错的话,道长身上的这件黑色道袍,正是五代末年鬼谷门人玄微子所传之法衣,两百多年几经辗转,终于被易老先生从西域寻回,为此还折损了易老先生座下的二弟子、也便是在道长之前的那位鬼谷‘死’之传人;由此可见这件道袍之贵重,实是非同小可。记得当年因为这件道袍的尺寸不合,易老先生在动手修裁时,生怕损坏道袍上先贤留下的玄机,还曾邀请老师一同参详。就好比如今道袍衣角附近的两处太极暗纹,便是老师当时的建议,让易老先生增添上去的。”
对于得一子这件漆黑色的诡异道袍,谢贻香早已见过多次,直到今日听完星儿的这番解释,才知道这件道袍竟有如此大的来头,不禁微微咋舌。但得一子却只是冷哼一声,反问道:“那又如何?”
星儿正色说道:“老师说,易老先生当年修裁这件道袍的尺寸,原本就是比照着道长长大之后的骨骼身材,乃是特意为道长准备。如今易老先生已经不在人世,道长将这件道袍据为己有,自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但是今日在老师的面前,道长实不该身着这件道袍,又或者说道长不配穿它。”
这话一出,得一子顿时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嘴角抽搐不停,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对面的星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反问道:“老师问,道长是要他老人家再说得明白些么?”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不解其意,然而仔细推敲双方的对话,却依然无甚收获,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好奇。而得一子凝视对面的星儿半响,又狠狠望向她身后那道淡青色的屏风,终于伸手握住腰间那条朱红色的腰带。随后他将腰带用力扯开,径直脱下身上这件漆黑色的道袍,也和言思道一样裸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谢贻香心中一惊,急忙定睛去看,却见同样是青壮男子的身躯,这小道士和言思道那一身强健的体态显然大不相同,竟是瘦弱得出奇,就连两旁肋骨的凹凸都根根分明;整个人看起来又白又瘦,甚至令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悯。
然而得一子脸上却不见言思道那般尴尬,随手将道袍丢在一旁,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住后面的屏风,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二人衣衫已除,青田先生是否也该遵守诺言,现身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