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棋,一盏茶,幽幽坐了一下午,月升中天,凉亭里已经掌了灯,明亮如昼。
秦长川到后半夜伤口裂开了,二人才散去,回到屋子里的鹿棠仍旧满脑子都是今天一天的棋局,直到最后睡着了,梦里都是黑白的棋子。
第二日便是秦长川和鹿棠的婚礼,鹿棠被迫起了个大早。
他们的婚礼在虞城举行,鹿棠身为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不宜遮盖头,便同秦长川一般大咧咧地敞着脸。倒是令看到的人好一番惊呼,这新娘子也是容貌不俗的。
甚至在秦长川带着鹿棠花轿游街时,还有人暗中感叹他们二人天做一对。
二拜高堂时,鹿棠钰第一次看见了秦府的大少爷秦子义,的确是个一身正气的人物,一看就是个义薄云天的江湖中人。
但是也不像鹿棠所认为的,光看就知道是个没脑子的,反而是眼神里不经意地流露出精明。
眼含热泪,冲着秦长川笑得欣慰的还有秦老爷子秦镇,他也千里迢迢敢……把自己的画像让秦子义带了过来。
画面上的人及其生动,也笑得格外开怀,就是秦子义提着一张秦老爷子的半身画像站在上座,别说鹿棠觉得诡异了,就连秦长川也对着那张画像弯不下去腰。
最后还是秦大公子良心未泯地把画卷了起来双手捧着,这高堂才是拜了。
婚礼全开放,满城皆可参与,不少人第一次看见了一身清冷恍如神祇临世的秦二少爷。
可他明明一身鲜红,却仿若随时羽化登仙一般,于是这个婚礼很安静,除了门外传来的喜乐,耳边只有司仪在高唱着婚礼的步骤。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紫玉玲珑血,世间只有这两枚,而如今三月之期已到,死劫不渡,秦长川知道,他该走了。
收好手里拇指大小的瓷瓶,没人敢让秦少主喝酒,因为谁也不敢保证,秦少主能不能活着走过这一场婚礼。于是秦长川只是略略陪坐小会儿,便清清爽爽地回了洞房。
只是进房间后看着那个坐在床上翻书的,高冠博带的“新郎官”,秦长川愣了一下,环顾四周,房里连个丫鬟都不在。
“褪了凤冠霞帔着一身男式喜服,你胆子当真是不小。”
秦长川眸色深深地看着面如冠玉的鹿棠钰,新婚之夜换回男装,这是在提醒他什么吗?鹿棠钰挑眉,不做理会。端起桌上的合卺酒,一头递给秦长川。
“特意换一身男装就为了体验一把两个男人喝合卺酒?鹿三少失心疯了?”秦长川觉得不可思议。
“别人我没兴趣,就想跟秦少主喝上一回,秦少主可有这个兴致?”
秦长川看了一眼鹿棠递来的半个小葫芦,看来鹿棠是不知道这葫芦里装的是烈酒,他不能饮酒。
但是秦长川笑了一下,衣服的殷红映在脸上,一笑生辉。
“喝,舍命陪君子。”
于是这个新婚之夜,两个“新郎”交臂饮下了辛辣的合卺酒。
鹿棠钰偷偷觑了一眼秦长川身上的红衣,头一次见他穿艳色的衣物,也不知道是迷了谁的眼。
“咳咳……”
酒液过于辛辣刺激,秦长川喝完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整个脏腑都咳出来一般。鹿棠钰吓了一跳,丢了葫芦扶着秦长川到床边坐下。
伸手在秦长川背上轻轻顺着,只是手下的触感让他不禁皱眉,这人,更瘦了,如今接触上去,哪怕隔着厚厚的衣物,他依旧觉得手下已经是个皮包骨。
“秦……长川,你没上班呀?”
秦长川咳得厉害,没听见他的话,听见了也回不了,半晌才缓过劲来。
喝下鹿棠钰递来的温水,秦长川艰难地喘着气,递回去的空杯半晌不见人接,秦长川偏过头去,却见鹿棠钰低下头看着他直发愣。
“鹿姑娘,鹿三少,夫人……”
一连换了三个称呼鹿棠钰才回过神来,接过他手里的杯子转身放好,嘴里嘀咕着“一个大男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什么?”秦长川没听清。
鹿棠钰撇了撇嘴坐回他身边,说是“没什么”,眼神却也不曾离开过。
“秦长川,你可有字?”
秦长川摇了摇头,道:“秦某天生体弱,压不住,只有名,没有字。”
“那你……可有心悦之人?”
“并无,你问第二回了,为何这么问?”
“你看我如何?”
秦长川靠在床边,道:“鹿氏三少,大名鼎鼎,玉堂人物。”
“就……就这样?”
“不然呢?”
秦长川说话的速度总是慢悠悠的,好似一切都运筹帷幄一般。
鹿棠钰站起身来,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两圈,随后在秦长川面前单膝蹲了下来,支支吾吾半天。
“那个……你……不是,我……我想,就是……那个……”
秦长川也不催促,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色越来越红,竟觉得有些新奇。恍然间抬头触及到秦长川宁静温和的眼神,鹿棠钰长舒了一口气,认真道:
“秦长川,我心悦你。”
秦长川眼神闪了一下,不经意地抻直了脊背,蹙眉不语。
鹿棠钰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又说道:“秦长川,我心悦于你。我知道你命不久矣,我知道我的心思为世人所不容,我也知道你对我无意,甚至我们可能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心悦你。与你身份背景无关,与你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无关,与你过去未来都无关,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所以我心悦与你。”
秦长川看着鹿棠钰潮红的耳坠和眼睛里一览无余的认真,许是酒意上来了,他眼前有些迷蒙,“你,咳!咳!咳……”
刚说完一个字秦长川就觉得胸口一阵钝痛,喉咙也是一阵发痒,他又一次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鹿棠钰坐到身边把人揽在肩头轻轻拍着后背,道:“你别说话,别说话……”
许久后,秦长川才慢慢停下来,但是鹿棠钰却觉得声音有些不对,等秦长川取下手后,手心和唇畔的殷红刺痛了鹿棠钰的心,不经意地,他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秦长川……”
话音刚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秦长川猛地一把推开他,“噗——”一口血吐了出来,随后倒回了鹿棠钰怀里,人事不省,鹿棠钰看得肝胆俱裂。
“来人——”
守在院子门口的护卫闻声狂奔进了屋子里,见到嘴角渗血的秦长川后吓得一个趔趄。
院中各个黑暗的地方走出了青衣的影卫,迅速地控制好了慌乱的院子。有领头的进了屋子从满目迷茫的鹿棠钰手里接过人,打横放在了床上,再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秦长川的外袍递给鹿棠钰。
“医师马上进门,请夫人套上爷的外袍去到院子里,一会儿医师替爷检查您不能留下打扰。”
鹿棠钰抖着手接过衣服穿在了外面,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里后一个不稳直接坐到了地上。
“他……怎么样?”
“属下不知道,属下不会看,等医师的结果吧,但是请夫人做好心理准备。”
大抵是早就准备好了会有这一日,暗卫的反应既压抑又平静。只是他转身看向屋子里,也忘了将鹿棠钰扶起来。
他心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等秦大少爷秦子义赶到的时候,医师已经进了屋子里,秦子义将鹿棠钰扶起来按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他自己则站在院子中间背着手看着屋子,一直站到天亮。
门开了,医师走出来,鹿棠钰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又坐了下去。秦子义看向医师没有说话。
“最多五日,少主若是能醒过来,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吧,若是没有醒过来,该准备的都可以用了。”
交代什么?准备的是什么?医师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都听懂了。
寂静了半刻,鹿棠钰起身向屋内走去,秦子义送医师出门,这一次,可以给医师结账了。
鹿棠钰坐到床边,看着闭目沉睡的秦长川,“啪!”的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
“舍命陪君子?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你是挺舍得的,你也先看清楚我是不是君子吧?”
鹿棠钰眼眶泛红地盯着秦长川的脸,不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手背碰上脸颊的那一刻,他所感到的只有无边的寒冷,来自手背,也来自心底。
俯身下去,在触到对方额头后又分开,一滴泪落在秦长川眼角,随即被鹿棠钰小心地拭去。
“罢了,既然你想,那我就做个君子。”
就在天色将亮,夜色最浓时,趴在秦长川床边睡着的鹿棠钰被暗卫叫醒。
“夫人,外面有两拨人摸了进来,一处是岭南鹿氏的人,一处是越国帝君的人,之前爷吩咐只有他们不靠太近就不用理会,现在是怎么处理?”
从臂间抬起的眸子一片猩红,也疲惫也有疯狂。
一块白玉的令牌被鹿棠钰从腰间扯了下来丢在床上,冷冽的声音像极了秦长川。
“一个不留。”
时过五日,秦长川在清晨醒了过来,守在床边的鹿棠钰第一个发现扑了上去。
寥寥几句打发了复诊的医师与秦子义,得知父母不日到达虞城,秦长川只是笑笑。直到房间里只剩下秦长川与鹿棠钰之后,房间里气氛莫名有些冷凝。
秦长川看了一眼鹿棠钰,见他依旧是大婚那晚的一身喜服,只是外面套了一件他的白色的外袍。鹿棠钰倒是高不了他太多,衣服还合身,只是脸色过于憔悴了。
余光瞥见了一旁桌上堆积的账本,秦长川支使鹿棠钰去睡上两个时辰再过来。结果等他穿好衣服坐到窗下后鹿棠钰就回来了,只是换了一身衣服,发梢还带着湿气。
走过来后不由分说把秦长川抱住了,秦长川挣了两下没挣脱,甚至感觉越挣越紧,骨头都快被他揉碎了,便由着他去了。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依偎在廊下吃了一顿粗茶淡饭,陪着批完了堆积的账本,看了一场日落。
等到日落西山时,压抑了一整天的鹿棠钰觉得他快疯了,用力地抱着削瘦的秦长川,把脸埋进秦长川的肩窝里声声哽咽呢喃着。
“长川……长川……狐狸……”
秦长川偏了下头忍不住笑了下,抬起手在鹿棠钰脑袋上揉了揉,像揉着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眼神一片温软。
“我在。”
话音刚落,余音便被另一人吞食入腹,一声喟叹消失在混乱的呼吸里。
两道孤寂的人影交织,在余晖下毫无顾忌地缠绕着,鹿棠钰尝到了比白雪更严寒的蜜糖,秦长川也感受到了比烈日更灼热的气息。
等这个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入眼眸,随着眼角的一滴清泪一同在衣襟上开出了一簇热烈的海棠时,他狐狸一样的公子,也一并阖上了冷清的眸。
垂下的手撩动了一片衣角,一簇盛放的海棠落在手心。
陵城位于南楚之南,瀚海位于燕云之北,两国之间还相隔着一个中原大地,中原和燕云之间还有一座高耸的雪山。南楚的风吹不到燕云,春风越不过雪山。
当繁华的海棠遇上冷清的白梨,连香也带上了一抹寒气,但是相辅相成,浓烈地灼烫人心。
“我知道你累了,睡吧,剩下的,我来。”
有风拂过发梢,带来一丝清润的白梨香,大抵是听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