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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昏昏沉沉时,那女孩拖着宁永学前进,一路磨过瓷砖铺就的地板。
走廊依旧被昏暗的灯光笼罩着,黑暗的水泊尚未覆盖到这边,不过,局内的人们已然被困在不同的场所,受到不同的阻隔,从她孤身一人就能证明。
当宁永学被靠着一堵墙放下时,他觉得身后的墙壁就像堵石柱,靠在上面死去未免太遗憾。
若是能在少女怀中死去,也许会不错?可惜从一路上保持的距离来看,这家伙实在是冷淡。指望死在她怀里,还不如指望死在白钧怀里。
当她蹲下来时,手里提着急救箱,目光却有些犹疑。显然,她不是医生,也没学过急救。
“消毒!”宁永学咳嗽着说,“还有那些铁锈......”
“我不想说的很难听......要不你先低头看一眼吧,免得再说胡话。”
听了这话,宁永学稍有愣神。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皮肤正在和血管粘合,自己的血管正往伤口外自行生长,自己的骨头豁口正在以尖锐的形状往上增生,扭成螺旋——实在无法形容,这也能叫愈合?双生之礼的效果究竟是什么玩意?
“拜托你把骨头削平,把皮肤切开缝合,把多出来的血管都塞回去。”他好不容易匀出口气。
“好吧,但我不大了解......到什么时候?”
“完全好了之后!”
“希望是经验之谈。”
“要是我说我也第一次,你相信吗?”
“我想说得更礼貌点,但我确实不相信你......最多也就晚点再怀疑吧。”她舒张了一下指节,拧开酒精瓶,取出医用手套,顺手还把多余的手套扔到他胸口。
“咬紧它,唱戏的先生,一声都别吭。”她用力呼了口气,然后说,“我不太懂急救,也不一定握得住刀,要是受了惊,我没法保证自己会把刀丢哪里。”
什么叫唱戏的先生?而且刀丢哪里是什么意思?丢我肚子里?
“没问题。”他点头说。
宁永学头往后仰,咬紧手套,努力忍住疼痛保持清醒。下一刻,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就从他胡乱生长的伤口传来,堪称恐怖。
他几乎是下意识要把口中的手套喷出去。但她立刻就伸出左手,一把捂了过来,好似要把抹布堵在他嘴里一样。
“答应得很不错。”她低头用手术刀划过伤口,拿手指触碰沾着铁锈的肌肉,“就是实际表现差了点。”
然后她一把将肉剜出。
......
过了不久,宁永学蹲在垃圾桶旁,盯着桶里自己增生的异常组织端详起来。
他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痊愈了,不过未必是好事。要是没人帮他处理伤口愈合时肆意增长的组织,他的身体一定会在受重伤后逐渐畸变,化作无法描述之物,——很可能就是内务部调查的双生之礼失败者。
仪式究竟带来了什么?宁永学不大清楚,除非他能把相关村镇翻个底朝天,否则这完全是个谜。
完成手术后,白钧的女儿总算是取下了兜帽,宁永学也才开始注意打量这位十七八岁的女孩。
诗人常说,精美绝伦的少女可以衬出一切衣服的雅致,可是在她身上并非如此。
人们会首先注意到她的冰肌玉骨,身姿轻盈,发现她神情中冷漠的距离感,然后就会觉察到她衣着搭配的缺陷,认为绝大多服饰在她身上都格格不入,缺乏和她本人相衬的气质。
她的父母一定常为她要穿的衣服苦恼,总觉得该换另一套再做尝试。不过,她本人似乎倾向于流行的运动服和短裙,宽松,轻便,脚下也是易于跑跳的运动鞋,适合在任何场合活动。
这本该是套轻松活泼的衣服,在她身上却显得她更冷漠了。
平常和头棕熊生活在一起,谁能不冷漠呢?
她的语气很平淡,条理也很清晰,只是多少带着些不耐,——宁永学很想说她完全没有不安,可惜这是假的。她只是把情绪掩饰的很好,表现在言语的不耐中。
当然,假如她能一直掩饰得很好,所谓的不安其实也没大碍。
“我冲了进去,一把抱住他,然后受了惊吓,最后还哭了?”少女沉思着提问。
“有什么疑问吗?”宁永学说着拨动橡木桌旁的开关,电灯亮起光芒,映出堆放在书架里的若干杂志和报纸。
这地方似乎是个茶水间,适合休息,如果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人休息的话。
“没什么。”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垂双手,端详书架上的杂志,“自从我上了小学,这种事就再没发生过。高中三年一直住校度过,回家也很少叙旧。如果他还认得我,他当然知道真假。”
“你们很有默契。”宁永学说。
她几乎是下意识往远离宁永学的方向挪了一步。
“你这一步简直踩我心上了,刚才的发言有什么问题吗?”宁永学表情很受伤,“我都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会说好话,像电影里那些梳着黄毛的家伙。”
“你一定是对我有偏见,对黄头发也有偏见。”他思索着说。
她的语气倒是挺温和。“我对你没偏见,但我得说,他们总是头一个离场。”她说。
“事实可不是这样。”
“什么事实?”
“最早离场。”他耸耸肩。
“你想说你其实很命大吗?比方说一个死人飘你面前,正要给你来最后一下?”女孩问道。
“正是如此。有人落难,英雄就会相助,冒险故事就是这回事,你的年纪也很适合。据我所知,最近流行少年英雄的戏码,如果你看过,你一定能感同身受。”
“我觉得恐怖片里只有早死的人和晚死的人,落难先生。”
“那就让我们多加努力吧!争取做晚死的人,不做早死的人。”宁永学说道。他从柜子里取了包安全局的茶叶,随手撕开,“附近有库房吗,英雄小姐?”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理了理遮住眼睛的发丝,又别了下发卡,然后才直视他说:“我希望你把话说直接点。”
“还不够直接吗?”
“你大可当场发问,质疑我手里的枪从哪来,质疑我的年纪够不够持枪资格。”
宁永学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我相信你手里没有持枪证,除非你比我以为得大那么一两岁。”
“确实没有,”她说,“我擅自拿取,还擅自开枪。就算是枪击一个装成我的布娃娃,我也有错。”
“情急之下,人们总要做些变通,这事没有对错之分。”
他忽然听到从门外的走廊远方传来脚步声和喊声,正是先前那位巡逻员的声音,毫无差别。他一边呼喊着“白尹小姐”,一边焦急地踱步,蠕动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
宁永学把运动鞋摆在沙发边上,只穿着袜子,无声无息地走过瓷砖,熄灭茶水间的灯。然后他回到沙发上,同样无声地坐下。
白尹深呼了口气,也脱掉运动鞋,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表情端了两杯茶水过来,房间里两人各自一杯。昏暗中可以看到她纤巧的小脚上是对白色长筒袜,非常朴素,没有印任何图案。
过了一会,等呼喊的声音逐渐远去,她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除非能离开安全局,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了。”
“刚才我听一位巡逻员管你叫小茜。”
“别问那么多。”她没有摇头,或者她看起来不喜欢摇头或点头,只是把袖子折在手心隔热,端起滚烫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后才说:
“过去的称呼只有活在过去的人才在乎,你只要知道我叫白尹,这才是真的。”
“虚假的人在寻找你,真实的人也在寻找你,可你却只想离开每个人。”
“遣词造句的水平不错,还有些诗意。”白尹忽然笑了,“如果你不想方设法撩妹,我们俩的相处一定能好很多,诗人先生。”
“正常沟通而已,我们又不是拍恐怖电影,就非得被吓得仓皇逃窜吗?”宁永学问。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把心思放在刚遇见的女孩身上。不过换个角度想,你其实也很不起。恐怖的东西刚从门口经过,你就开始问东问西,讨论人生意义。”
宁永学耸耸肩:“我只希望和同伴融洽相处,跟她一起想办法脱困。”
“我觉得你比外面的东西恐怖多了。”她否认说。
“工作需要。”宁永学说,“我得勘探海场地下墓群,特别是未开放区域。很多人都发了疯,但我每次都能活着回来,现在都还是个正常人。”
白尹直视他的眼睛,仿佛她很习惯直视他人似的。
“我明白了,”她说,“就当它是真话吧。据说地下墓群比东区所有街道加起来还大,我想象不出,也做不了评价。现在那东西已经走远了,你想去库房拿枪,是吗?”
“有什么问题吗,英雄小姐?”
“我爸在这地方上班,我是他女儿,我当然要为他负责。要是我领你去库房,出了事可不止是我的问题。”白尹告诉他说,“给我个解释,不然我没法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