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永学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观察他们。
他打算看看这帮诡异的空壳人究竟想怎样。
大厅里聚集的人很多,来来往往从自己身旁经过,其中有些空壳人三四人为一组,端着巨大的盆栽往前挪,缠满铁丝的前房客在里面不停扭动,发出哀嚎。
他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蚁群穿梭在巢穴里,忙着搬运一些大块的食物残渣,不过看起来更像是半死不活的虫子。
据说有些蚂蚁会放牧蚜虫,他们对待盆栽里的前房客,看着也倒像是这么一回事。
宁夏本来觉得迟早有人会注意到自己,但这是错的。
他们各有职责,不关心其它任何事情,和自己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外壳被铁丝刮破缺口大开也照旧前进,唯有肢体被翻倒的盆栽撞断了,他们才会被拖进画展,等着接受再度修补。
有的空壳人面带僵硬的微笑,有的一直神情痛苦,有的带着极度的恐惧和扭曲,有的却茫然无措,似乎生前一瞬间的情绪永远铭刻在他们脸上,也永远都无法改变。
承担劳役的空壳人思维不全,身体也未染色,除了被指派的使命什么都不干,像是一群忠诚的奴隶。染色的空壳人正像是奴隶主,每一个都席地而坐,面向他们的领袖,神色各不相同,似乎是要等待讲话。
他们确实在等待讲话。
过了不久,宁永学就看到漆成黑色的空壳人上前一步,发声演说。这家伙面容枯瘦,秃顶,满脸僵硬的愁容,似乎生前已经很老了,其姿势和举动都有意彰显出领导权,看上去是想刻意把领袖和民众分割开。
红色的女性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表情严酷,似乎已经同她充当王座的简陋家具融为一体。
统治者在演说,奴隶主在听讲。以此为界限,他们全身涂满血红、乌黑、惨白三色油彩,并且具有一定思维能力。
劳工思维不全,意识破碎,面容表情停留在死前痛苦的最后一刻,外壳也和过去无异。他们每个人都要承担劳役,要么就是搬运盆栽,要么就是布置场地。
至于绑在铁丝里承受痛苦的前房客,很明显,他们都是些牲畜。
体育委员和张老师生前连早餐铺都没法走出,死后思维也破碎不全,只能从劳工干起。像曲奕空差点走出了画展,宁永学也带着路小鹿走到画展正中,空壳人就觉得他们三人格外有天赋,可以凑成某种意义不明的宗教符号,成为新生的奴隶主。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在诡异中掺杂了点支离破碎的现实感,立刻带上了点黑色幽默的意味,看得宁永学异常无语。
过了一会儿,漆成白色的空壳人从宁永学的背包后面拿出斧头,用力挥了一下。漆成黑色的空壳人则双手抬起长管步枪,向众人展示,仿佛殖民地时期古老部落的酋长正像他麾下的土著展示战利品似的。
除了宁永学的背包以外,还有个袋子扔在地上,堆成一团。袋子里头似乎装着曲奕空的东西,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展示过战利品之后,白色空壳人吩咐了一句,一个倾听演说的血红色空壳人随之出列,从远处向宁永学身后的画展走来。
这是个奴隶主,可能思维更加完整一些,宁永学觉得他就要看见自己了,也许待会儿就该拽他过去了,结果,这家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奴隶主从他身旁经过,走进画展长廊,全程目不斜视。很快,他就又走了回来,站在他们的统治者身旁发声报告。
这么一看,其实只有三个统治者拥有近乎于人的思维,三原色也是他们恰好产生思维时编造的宗教符号,只有他们自行赋予的意义,没有更多价值。
宁永学知道他在说什么,无非就是报告自己失踪了,画中空无一人,诸如此类。于是他绕过盆栽里的受难者,大步迈出,一直向他们面前走去。
他在路上看到第一次循环的住客正在搬盆栽里的他自己,他立刻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空壳人和缠满铁丝的家伙长着同一张脸,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前者的思维破碎不堪,后者正在遭受苦难。
所以,这不是转化,这是替代。死去的房客依旧在走廊里遭受折磨,新的个体则凭空诞生,一点点汲取死者的思维。
宁永学来到他们面前。
“呃,我想加入你们,”他耸耸肩说,“所以我提前过来了。”
四周传来很多倒吸凉气的声音。看到他们雷同的反应,宁永学只觉这一幕像是个情景喜剧演出,但一想到他们是怎么来的,这事却又特别恐怖扭曲。
端坐正中的血红色空壳人拍了拍手,示意肃静。“你知道这地方逃不走,毕竟,敲门人总会跟着你。”她说,“也只有这里才能吸引你回来。”她正是当初邀请进入画中的女性。
“你怎么逃出来的!”黑色空壳人厉声盘问。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逃吧?”宁永学回答他,“虽然你能命令他们,但你可命令不了我。”
“为什么这么说?”白色空壳人提问。
“你们不要以为我会从奴隶主当起。要是我加入你们,到时候,坐在这椅子上的是谁可不好说。”
说完宁永学就盯着端坐正中的女人,她显然是在场这堆空壳人里地位最高的一个,可能思维也复苏得最早。但她的眼珠漆成血红色,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谁无所谓,”她只说,“你要通过试炼,加入我们,成为家族的一员。通过了,我们会像对待兄弟姐妹一样对待你,通不过,你就去花盆里接受你的结局。”
“我只知道有决斗,我可没听过有什么试炼。”
“试炼是决斗的一部分,也是决斗的终点,你要把另一人斩首,证明你有资格。”
......
就在宁永学为局面头疼不已的时候,空壳人把路小鹿带了过来,推到宁永学身边,——只带来了她一个人。
宁永学稍作瞩目,发现路小鹿手里竟然握着把染血的小刀,而她本人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看到眼前一幕,他几乎当场大脑短路,他完全没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
这家伙在决斗里击败了曲奕空?
黑色空壳人听一个奴隶主耳语了几句,然后对他说:“现在你和她决斗,分出生死。胜者全身沐浴败者鲜血,败者去找棵盆栽接受洗礼。”
“发生了什么?”宁永学问。
“有人输了,就是这样。”黑色空壳人指着路小鹿说,“她已经打败了另一个人,现在她必须——”
话音未落,宁永学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塌了,好像是墙壁或者铁门,紧跟着就传来一阵令人血液凝结的哭声、笑声和撕心裂肺的各种人声,交相回荡在整个大厅中。
敲门人,他想,这声音除了敲门人还能是谁?
它不是不能穿过门吗?
这一阵巨响像是在空壳人奴隶主们心中开了个大洞,每一个涂满油彩的家伙都面色恐慌,好像统治者的许诺已经失效,他们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胁一样。
“安静!”黑色空壳人大喊,“不过是墙塌了,没什么好怕的!”
先不管奴隶主们还满脸恐慌,空壳人劳工们都停了下来,转而向他们的统治者涌来,企图充当人墙,提供保护。很多盆栽都被他们冒失的行为撞翻了,缠满铁丝的房客们一时散落满地,到处乱爬。
只见一个枯瘦的房客格外有活力,他一跃而起,跳到大厅顶部的横梁,似乎是铁丝牵引着他蹦了上去。还没等宁永学反应过来,就看到他往下一跃,砸向路小鹿,仿佛一条从天上掉下来的巨型蛆虫。
这女孩身上是有个磁铁能招怪物吗?
眼看路小鹿脸往上仰,嘴巴张大,目瞪口呆,宁永学连忙欺身挡住她,抱着她往一侧躲。枯瘦的房客带着满嘴铁丝咬在他右肩上,划了条崎岖的伤口。
倒刺和利齿在里面磨动,疼得钻心。
他倒抽了口凉气,于是左手往后伸,一把扣住房客的脑袋。他揪住他头顶的铁丝,用力把这家伙往上扯。
他肌肉拧动,像拔毒刺一样把房客拔了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脑袋往前抡。
他像抡链球一样把他抡了好多米远,跟着还砸翻了一棵人体盆栽。咣当一声,陶瓷碎裂,陶片在地上噼里啪啦乱响。
这家伙和普通成年人也差不多重。
宁永学甩了下血肉模糊的双手,又看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肩膀。他的感官跟着流失的鲜血再次敏锐起来。
他往右伸手,一把扣住一个持刀空壳人的脖子,这家伙就一步也没法往前走了。
这家伙梗着喉咙往前挤,挥舞着小刀想要捅他,显然是受了统治者的命令。至于染色的奴隶主,他们受到自己残缺思维中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已经全部四散而逃了。
宁永学用另一只手捏碎他的手,把刀扔掉,然后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后拽,迫使他仰面直视自己。他端详了这家伙片刻,发现他也是以前的房客,或者说,他就是洛辰的邻居。
又一个受害者。
他想咬他,于是宁永学一拳抡过去砸在他右脸,指节对着眼角,砰得一声,把他脑袋右侧打了个大窟窿,头也往左歪。
然后又是一拳,他头上的窟窿往后开得更大了。
宁永学松开左手,右手扣着房客先生的脑袋把他举起来,拿他往前抡,脸对脸撞在另一个人冲来的女空壳人脸上。然后他一脚踢在他腰上,把他们俩都拦腰踹飞出去。
空壳人倒是轻了点。
他承认这一幕让人很难分清谁才是怪物,但是,只要他怀里还抱着个可怜巴巴的女孩,他就能说自己肯定不是反派。路小鹿就是他正在当好人的证据,这事非常重要。
十来个空壳人朝他俩冲来,其它空壳人都护着他们的统治者往大厅阴暗处的铁门移动,死死盯着墙塌的方向——
敲门人进来了,铁丝像流动的血河一样涌过大厅地面。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忽然从宁永学头顶横梁落下,在空中灵活地翻了个身,落在地上。
曲奕空背对着宁永学,可见在她细腰左侧染着大片血迹,却不影响她行动,连喘气声都很难听见。看得出来,是她故意挨了路小鹿一刀,也是她故意引发冲突、提前落败,就是为了把握一个机会。
“是我把它放了进来,不过我没法让它回去。”她说,“现在,跟着我往上走。”
“你觉得我能上去,还是她能上去?”
曲奕空侧脸瞥了宁永学一眼:“你把她扔上去,我伸手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