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宁永学特别想把麻烦事推给曲奕空,期待她能从家族里召唤几个女仆管家来伺候小孩,这样他一定能省很多事。
不过很明显,她又在装死了,或者说成陷入恍惚中可能更合适。
曲奕空在不同功率的运行中切换自如,有时候她敏锐得过分,像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有时候她又会陷入恍惚,对事情的敏感程度还不如一个上了年纪的退休大爷。
如果认真做出对比,退休大爷只在日头当空的时候往椅子上一瘫,晒太阳发呆,精神上陷入恍惚状态;曲奕空则无时不刻都能晒太阳发呆,甚至在大雪天里站街上都能干这事,只要她把头一抬,视线对准天空,精神上就会进入恍惚状态,喝了假酒的人都比她更清醒。
从陌生人的视角看,一个这样漂亮的女性在冬日飘雪中仰面不语,注视天空,确实是一种唯美的艺术创作,可以引出各种绝妙的意向和比喻。
宁永学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所以他会排除表象看实质,得出她又在犯傻的结论。
现在曲奕空神游物外,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先把娜佳的提议应下来,到时候了再看情况。
地下通道越来越陡,他们一直往下走了二三百个台阶,可是还是在继续往下走,宁永学一度怀疑往下的路没有尽头。
走到半途,宁永学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气从下面冲上来。
台阶的构造变了,或者说不再是娜佳雕出的等差数列台阶了。他左手抱着娜佳,右手拿刀柄敲敲岩壁,听了听声音,确认了附近不是新挖出的洞窟,是沉陷下来的石质建筑。
然后他又看了眼绑在头狼身上的背包和摄影机,确定他的财产没出大问题。
这地方是娜佳乱挖迷宫时发现的遗迹?
斑驳的石墙环绕着沉陷到地底的建筑,绕成一个大圈,他扶着墙壁拐过几个弯,看到一扇窄门矗立眼前。这门不怎么起眼,材质却很独特,以布满漩涡形浮雕的黑色岩石铸成,中央区域刻着一道双螺旋,盘旋着伸向门顶,形似他手臂撕裂时相互环绕的形状。
“就是这边,”奥泽暴说,“我会和大小姐一起去黄昏之地,你们就在这地方等着。等门开了你们就叫醒我们。”
“这门背后有什么?”宁永学问道。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要你们等着了。”奥泽暴说。
“打不开吗?”
“以前我们绕着周围挖了一圈,结果土层都榻了也没找到任何东西......这里是全封闭的。”
“我来试试。”曲奕空忽然开口说,就像忽然从恍惚中回过了神一样。她拔出刀上前,把刀刃顺着缝隙刺入,往下轻轻一划就切开了整个双螺旋浮雕,几乎未受任何阻碍。
些许漆黑的岩石碎片顺着刀刃划过的轨迹落下,看着就像是沾满煤灰的柳絮。然后一丝如同黄昏的光芒从窄门缝隙中透出,像雾一样弥漫过来,碰到他伸出的手掌。
这雾带着浓郁的邪气。
宁永学感觉到了召唤,感觉到了指引,他的视线落在这一丝光芒中,眼神却失去焦距,落在缝隙背后的虚无中。就像屠夫对尸体剥皮剔骨,尽可能保留完整的肌肉一样,他也在这呼唤中剥去了自己多余的思想,剔除了自己毫无必要的情绪。
整个过程似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就是在他碰到雾之后,就在他看到光之后。
过去受困在虚无中时,他对爱人的渴望也好,他对填补自我的期盼也罢,全都被摈弃在外,连他的自我认知也和现实世界隔上了一层厚障壁,无法再为环境所动。
时间变得缓慢了,四周的人们似乎也趋于静止。在他没有焦距的视线中,肉眼几乎无法觉察的昏黄色光晕绘制出一个圆环。提灯投下的斑驳阴影被其割裂开,每个人都站在一小块被划分出的格子里,虽然只隔着一步,却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
狼群正在往后退,它们出于本能扭动身体,想要逃离邪异气息笼罩的范围。
宁永学看到圆环往他延伸过来,折出尖锐的直线,不断增添出更多细节,似乎要绘制出许多邪异的符号。他的左臂也随之扭曲分裂,皮肤攀附着骨头,血管缠绕着肌肉,迎着符文的方向涡旋起来,与不属于现实世界的痕迹相重合,与勾勒出万物内在的意义相融汇。
这感觉毫无征兆地断裂了,圆环闪烁了片刻,然后再无踪影。
与此同时,呼唤的感受消失了。
宁永学回过神来,重新聚焦视线。他看到曲奕空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推倒在了地上,刀刃正钉在他往石门伸过去的手上。
是她把召唤给切断了?
“也不是特别难切断的东西。”她稍稍点头,“你感觉怎么样了?”
宁永学也不是很好形容,他能看到四下里残留着发黑、枯萎的痕迹,浸透了空间本身。他也能尝到一股污浊窒闷的硫磺臭气,带着阴冷潮湿的感觉,渗入骨髓。
这味道实在很浓郁,曲奕空的爷爷形容疯狂浸透现实就像往羊皮纸滴下水滴,如果守护者是有资格浸透现实的清水,那它简直就是颜料或油漆。某个菩萨大人涂抹出的痕迹把现实污染到了这种程度,几乎就穿透了穷卑者的阻断,抵达了他的灵魂核心。
它想把他的自我从穷卑之术里牵引出来。
“这个诅咒圆环的痕迹比当年转化池上笼罩了几十年的痕迹还恶心,”奥泽暴说,“我猜我那边的世界可能太沉迷于嫁接技术了。你那个菩萨大人实在很了不起,也许在不受物质限制的层面上,一个个体确实能抵得过几个世纪以来所有发疯的研究者。”
“我感觉它在召唤我,”宁永学想了想说,“它想把我从穷卑之术里牵引出来,就像回到我出生的地方一样。”
“至少它只是在召唤你,不是直接把你的鳖壳给剥了。”奥泽暴说得很不客气,好像笼罩他灵魂和自我的穷卑之术只是个乌龟壳一样。
“你该把面罩戴上,”曲奕空这时也说,“你养父穿着那套东西肯定有他的理由。你也该把它们都穿好,免得出了事才后悔。”
“你确实该再套一层鳖壳了,反正我觉得你现在的穷卑术水平还不够。”奥泽暴在后面阴阳怪气,“每多一层鳖壳,就多一层安全的保证。”
“你们是认真的?”宁永学往后靠着坐在墙边上,“这个面罩,它......”
“我认真的,”曲奕空用双手把他的头扶正,“就这样把脸对着我,别躲开。”她把面罩拿在手里举起来,对着他的脸扣下去。“这个菩萨大人的来历和我们都差得很远,你却和它离得太近。你还是小心为上。”
面罩扣紧了,附着的节肢跟着蠕动起来,宁永学发誓自己脑袋上根本没有洞可钻,但它们就是顺着皮肤缓缓刺了进去。缓缓、缓缓地从他后脑各个位置刺入。
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他的头被刺穿了,先是皮肤,然后是血肉,跟着可能是颅骨,甚至会深入大脑组织,而他只能听之任之。这样的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衣服本来应该是皮肤外围的装饰品,但是这东西越过了那条线,并且远不止如此。他越感到它们深入自己的脑部,就越感觉到自己大脑分泌出的异常激素。
混乱的感受随之而来,这种混乱这和人自然产生的情绪无关,也和诅咒或灵魂层面的扰乱无关,——这是生理性的情绪变化,仅会在药物的刺激或大脑病变中出现,并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明显。
面罩扣得更紧了,他混乱的感受也更强烈了。他有点想吐,他必须紧抱住眼前这家伙才能勉强缓解一点恶心感。大脑分泌出的物质非常复杂,他现在的感受也异常混乱,他肢体麻木,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凉,他的肚腹像是在烧,他的肌肉在抽搐,他必须竭力抵抗把这面罩一把扯下来的冲动。
曲奕空抱住他,轻拍他的脊背。
然后,忽然一切都平息下来。
什么都没发生,他感觉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变化。他的情况既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不过就这样吧,就当事情已经完成了。刚才生理性的混乱感受让他非常不适,他实在不想再试一次了,就当这面罩已经坏了吧。
然后什么东西从他脊椎扎了进去。
宁永学发现自己的脸随之抽搐。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曲奕空说,“确实是从脊椎扎进去了,——从上往下。你身上的衣服配合它的尖端裂开了小豁口。”
又是一下。没有刺痛感,但是确实不是幻觉。
宁永学勉强扭过脸,难以置信地看到根根弯曲的黑色节肢往下延伸,刺透他的背部脊椎。他觉得有点头晕,但是晕眩和不适感很快就被去除了,——以生理性的方式被祛除了。
这面罩会抑制负面情绪和不适的感受。
一切迹象表明这套服装不止是人们以为的防护性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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