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后,他读了一遍,不觉一阵脸发烧,提笔准备将后面这段假话划掉,犹豫半天,还是留下了。回转身他去吃鸡蛋,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说:“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爱听假话。”鸡蛋吃到一半,张英才想起自己口袋里那枚帮自己做决定和预测未来的硬币了,要寄信,还得向父母伸手要钱。他勉强吃了两口,便推开饭碗,倒在床上,盯着屋顶上的亮瓦发呆。
张英才醒来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连蚊帐都没放下,身上到处是红疹子。他坐起来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鸡蛋,觉得肚子饿极了,想起学校报栏上的卫生小知识说过,隔夜的鸡蛋不能吃,就将已挨着碗边的手缩回来。这时,母亲在外面敲门。他懒得去开门,门闩很松,推几次就能推开。
推几下,房门真的开了。母亲进来低声对他说:“舅舅来了,你态度可要放好点,别像待你老子那样。”
母亲扫了几眼那半碗鸡蛋和张英才,叹口气,端起碗三下两下地吃光了。张英才穿好衣服走到堂屋,本想冲着父亲对面的男人客客气气地叫声舅舅,也不晓得哪根筋长反了,事到临头却冒出一句:“万站长,你好忙呀!”听起来有点故意寒碜的意思。
万站长说:“英才,我是专门为你的事来的。”
父亲说:“蠢货!还不快谢谢。”
万站长说:“我给你弄了一个代课的名额。这学期全乡只有两个空额,想代课的有几十个,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实。你抓紧收拾一下,吃了早饭我送你去界岭小学报到。”
张英才耳朵一竖:“界岭小学?”
母亲也不相信:“全乡那么多学校,为什么要去那个大山窝里?”
万站长说:“正因为大家都不愿去,所以才缺老师,才需要代课的。”
父亲说:“不是还有一个名额么?”
万站长愣了愣:“乡中心小学有个空缺,站里研究后,给了细张家寨的蓝飞。”
母亲见父亲脸色变了,忙抢着说:“人家蓝小梅守寡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
父亲掉过脸冲着母亲说:“那你就拿一瓶甲胺磷给我喝了,看谁来同情你?”
万站长不高兴了:“是不是有肉吃了就挑肥拣瘦?不干就说个话,我好安排别人,免得影响全乡的教育事业。”
父亲马上软了:“当宰相的还想当皇帝呢,是人哪个不想好上加好呢,我们只是说说而已。”
母亲抓住机会说:“英才,还不赶快收拾东西去!”
一直没做声的张英才冲着母亲说:“收拾个屁!也只有你哥哥想得出来,让你儿子去界岭当民办教师。”
父亲当即去房里拎出一担粪桶,摆在堂屋里,要张英才随粪车到县城去拉粪。张英才瞅着粪桶不做声。
万站长挪了挪椅子,让粪桶离自己远点:“你没有城镇户口,刚毕业就能找到代课机会,说好听点是你有运气,说势利点是因为有个当教育站长的亲舅舅。你不吃点苦,我怎么有理由在上面继续帮忙说话呢?”
父亲在一边催促:“不愿教书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没帮手。”
张英才抬起头来说:“爸,你放文明点好吗?舅舅是客人又是领导干部,你敢不敢将粪桶放在村长的座位前面?”
父亲愣了愣,将粪桶提了回去。
母亲去帮张英才收拾行李,堂屋里只剩下舅甥二人。张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万站长离得更近些,贴着耳朵说:“我晓得,你昨天先去了细张家寨。”停一停,他接着说:“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职那我怎么办?”
万站长回过神来:“大外甥,你不要瞎猜。我都下了几十年象棋,晓得卒子是要往前拱。你先去了再说。我在那儿待了好几年才转为公办教师,那地方是个培养人才的好去处,我一转正就当上了教育站长。还有一件事,那地方群众对老师的感情不一般,别的不说,只要身上沾着粉笔灰的气味,再凶恶的狗,也不会咬你。”
万站长从怀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要张英才戴上。张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视眼,戴副眼镜不是自找麻烦么。万站长解释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谓高度近视做理由,才让他出来代课的。
万站长说:“什么事想办成都得有个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再过硬的关系也难办,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
张英才戴上眼镜后什么也看不清,而且头昏得很,他要取下,万站长不让,说本来准备早几天送来让他戴上适应适应,却耽搁了,所以现在得分秒必争。还说,界岭小学没人戴眼镜,他戴了眼镜去,他们会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镜显得老成多了。
张英才站起来走了几步,连叫:“不行!不行!”
父母亲不知道情由,从房里钻出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叫不行!”父亲还骂他:“你是骆驼托生的,生就个受罪的八字。”
“你除了八字以外什么也不懂。”张英才用手摸摸眼镜,说完便钻进房里,片刻后又夹着那本小说出来,对万站长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