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战场清点完毕。
史枢部伤亡、被俘两千余人,数十船只尽数被扣下,水师千余人投降。
宋军伤亡亦不小,因蒙军水师能在船上抛射大量旳砲石、箭矢,对岸上的宋军造成杀伤。
一战之后,两军便开始对垒。
宋军“吕文德”部驻扎于缙云山脉,大起砲石,扼住蒙军下重庆的道路。
蒙军史天泽部驻扎于嘉陵江上游的云雾山脉,堵住宋军对钓鱼城的支援。
史天泽显然因为史枢之死大为愤怒,同时又还保持着理智。
在被伏击之后,他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让宋军有偷袭的机会,接连挫败了宋军想要溯流支援钓鱼城的试探性攻势。
易士英、李瑕渐渐明白,他们绝对不是史天泽的对手。
论兵力,史天泽一万七千余人,他们不到一万人。
地势上,史天泽据嘉陵江上游,他们据于高山,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更重要的是,史天泽驻地离蒙军大营并不远,随时可得支援;他们这边,碚州并无力兵,重庆亦捉襟见肘, 很难形成支援。
哪怕只说个人能力,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历经灭金之战、攻宋之战, 乃当世名将。
易士英文官出身,从戎十余年,只有剿小股僰人、防御小城池的经验。
至于李瑕……从来只打投机取巧之战。目前为止,擅长的只有两种打法。
一是, 依靠史俊、蒲择之、易士英在正面战场牵制住蒙军, 他以小股兵力破蒙军偏师,创造出战机、战果。
二是,利用地形,步卒快速穿插, 引蒙军进入狭窄的山谷地形, 形成伏击、包围。
总之,他只在有利情势下打。
与史天泽正面交战,李瑕自问没这个本事,差得还太远。
单挑倒是敢试一试。
……
对垒数日之后, 宋军已不再敢出兵试探能否突围史天泽防线。
“眼下这局势, 进取已不可能。”易士英站在山顶上, 向北眺望着, 又道:“要守住缙云山防线已是大不易。”
李瑕道:“论地势,缙云山远不如钓鱼城。钓鱼城若失, 缙云山便毫无防守价值。”
他们驻军在这里,是为了支援钓鱼城,却难以突围而出。
若仔细想想,还不如退回重庆保存实力, 以免钓鱼城失守后, 他们孤军被围。
但易士英、李瑕都没这提这个主张。
“牵制住史天泽也好。”易士英道, “虽说, 这一两万人对蒙军而言是九牛一毛。”
今日,李瑕似乎已考虑好某些计划,开口道:“请易将军在此继续牵制史天泽。再分千余精兵给我,如何?”
易士英转过头,问道:“你有何主张?”
“正面对垒我们远非史天泽之敌手,那就用我最擅长的打法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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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看地图, 能看到四川与重庆交界处是一道道褶皱般的山脉。把川中平谷, 与川东、重庆的山岭分隔开来。
只有嘉陵江切断了这些褶皱般的山脉, 汇入长江, 形成了从川东进取最便捷、平坦的道路。
这便是重庆府能成为重镇的原因之一。
除了嘉陵江水道, 要进入重庆,必须翻山越岭。
嘉陵江西岸有云雾山脉、缙云山脉。而在东岸,第一道横隔在蒙军面前的是“华蓥山脉”。
当然,若蒙军肯翻过华蓥山脉,也可绕过重庆,取万州,顺长江而下。
但蒙哥大汗不会如此。
他要一路踏破宋军的坚城高垒, 扫平一切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摧枯拉朽,不必绕道。
虽不打算翻过华蓥山, 蒙哥兵围钓鱼城之后,还是派兵扫平了华蓥山西麓的宋军寨垒,即渠州礼义山城。
为蒙哥攻破礼义山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玉”。
李庭玉是陇西人, 自诩为李克用之后。
他父亲名叫李节,在汪德臣之父汪世显麾下为将,后随汪世显降蒙。
因此, 李庭玉如今成了汪德臣的总帅府知事,领银符,任蒙古都总领。
他和汪德臣都是得到了蒙哥赐的蒙古名字,汪德臣叫“田哥”,李庭玉则叫“忽兰吉”。
李庭玉也好、李忽兰吉也罢,虽有蒙古名字,为人却十分文雅。
礼义山城被攻破时,宋朝渠州知州张资自刎殉国,李庭玉收拢了张资的遗体礼葬。
另外,他并未下令焚烧山城,而是驻军于城中,安抚投降的军民……
九月十五日。
李庭玉得到哨马回报,称是有一支千余人的蒙古汉军由北面而来。
他接过对方的调令一看, 有些诧异。
“史楫?”
……
若问三十年前史家威名最盛者是谁?不是史天泽, 而是他长兄史天倪。
史天倪建清乐军, 所向无敌,为大蒙古国打下了整个河朔。
直到中武仙之计、英年而亡。
史天倪死后,史天泽继任统帅,灭金后,却向窝阔台提出自解其职,将帅位还给侄子史楫。
史楫,正是史天倪之子,史家长房长孙。
他继承了史天倪的功爵,授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赐金虎符。
这也是史天泽的聪明之处,蒙哥因此信重他,授五路万户、中书右丞相,另赐金虎符。
不久前,他二兄史天安之子史枢巧取苦竹隘,蒙哥亦赐金虎符。
由此,史家一门三万户,无比显赫。
打起仗来,史楫必然甘愿受史天泽指挥,但,其人本身的爵位并不低于史天泽。
这样的人物到了,李庭玉不敢怠慢,连忙下山去迎。
目光眺望,只见一杆大旗上绣着“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史”字样,千余兵马自北而来,黑色皮甲风尘仆仆。
李庭玉眯着眼,待对方行军到近处,稍加打量,只见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精兵。
不愧是北地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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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利州都总领李忽兰吉,见过都总管。”李庭玉迎向史楫,抱拳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
史楫三十七八岁模样,脑袋上宽下窄,面容瘦削、冷峻,眼珠很大,有些鼓出来,透着一股肃杀气,颇有大将之风。
他不苟言笑,随手抛出金符便丢给李庭玉核验。
李庭玉连忙接过,低头看去,只见金符上刻着个虎头,虎头下是一排回鹘文“征行万户总管”,背后是个“史”字。
核验无误,他忙将金符递回,又交出自己的银符。
史楫不接,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上前,核验了银符,递回,笑道:“李总领是汪总帅麾下?”
“是。”李庭玉接回银符,问道:“不知尊下是?”
“史樟,字敬先。”
史樟话到一半,见李庭玉没太大反应,遂又道:“家父讳名‘天泽’。”
“竟是史郎君当面,失礼了。”李庭玉一惊,忙又行礼。
史樟笑笑,他话也不多,颇有世家子弟风采。
“真定与汉中相隔千里,今次若非大汗亲征,差点无缘与史家英杰相会。”
李庭玉寒暄着,安置史楫兵马入礼义山城休整,又设宴招待史家这两个堂兄弟。
忙了许久,三人才入堂坐下。
史楫坐了主位,李庭玉、史樟分左右而坐。
李庭玉先敬了酒,道:“前些日子才见了史大帅与史枢将军,听说是他们分兵攻重庆去了。”
史楫显然有些倨傲,并不开口说话。
史樟问道:“哦?家父与堂兄如今可好?”
“似乎还在与重庆宋军对峙。”李庭玉应道,“便是有消息,也不会传到末将这里。但哨马远远望到嘉陵江对岸有兵马驻扎,想是史帅大营。”
史樟点点头,道:“我大半年未见父亲,让李总领见笑了。”
他说话带着些许河南口音,许是在开封待久的缘故。
李庭玉问道:“史帅既已领兵追随大汗征蜀,怎还再调兵马来?”
史樟道:“李总领有所不知,家父驻守开封,我堂兄枢驻守邓州,离蜀地近,到的便早些。”
他说着,转向史楫看了一眼。
史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某驻真定,路远,来得迟了。”
李庭玉道:“原来如此。”
史樟又笑道:“我与诸堂兄不同,平素只喜诗文戏词,不知兵事。这次是家父担心堂兄不擅与人交际,故命我候在开封,随堂兄一同前来。”
李庭玉笑道:“不知兵事?史郎君自谦了,分明是身手矫健。”
“哦?”
“冒犯了。”李庭玉看向史樟那俊秀不凡的面容,眯了眯眼,笑道:“郎君看着瘦,又披着甲,但猿臂蜂腰、肩宽背阔,末将还是能看出来的。”
史樟道:“家父管教严苛,逼我习武健体,家风如此。”
他这从容气质颇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短短相处,李庭玉亦仰慕其风采,又敬了杯酒,道:“郎君与都总管若不急,不如休整几日,到时与末将一同去见大汗,如何?”
“李总领不是驻守于此?”史樟问道。
李庭玉道:“末将是汪总帅麾下,攻破此地,很快便要迁人口、物资回营复命。”
史樟道:“不设兵于礼义山城?”
“为何要设兵?”
史樟想了想,问道:“便不怕宋军从这边攻来?”
李庭玉摇头笑着,抬手一指东边的华蓥山脉。
“史郎君不知川蜀地势啊,往东,似这般的高山还有五六重。宋军若要翻山越岭支援钓鱼城,辎重如何运送?”
“若是数万宋军运送辎重呢?”
“哨马自然能得到消息。”
史樟又问:“那,若是小股宋军穿插又如何?”
李庭玉笑了笑,道:“小股宋军,翻过华蓥山,与我大蒙古国骑兵战于平野不成?末将巴不得有宋军来送死。”
史樟舒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宋军不可能出现在渠州了?”
“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