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大梁至尊,只要不是提出让裴越进西府担任军机这样荒唐的建议,其他军职都不算很过分,毕竟裴越在西境战事中的功劳摆在世人眼前。
换言之,只要裴越的愿望不是很离谱,开平帝都会满足, 这也算是对他方才那般直白表露忠心的赏赐。
不过在冷静下来之后,裴越老老实实地答道:“臣没有想法,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开平帝似笑非笑地问道:“果真没有?”
裴越摇摇头,坦然道:“陛下,臣在三年前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 如今已然是二等国侯兼藏锋卫指挥使, 若是这样还不满足,那未免官瘾也太大了些。”
旁边站着的宫人们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没有见过开平帝像今日这般随和, 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臣子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说话。
开平帝也怔了怔,旋即忍俊不禁道:“你果然跟他们不同。谷梁与你相处的时间不多,虽然因为裴家先祖的缘故对你颇为照拂,应该没有经常对你耳提面命。至于席思道虽然是一时俊杰,却断然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朕不禁有些好奇,难道是裴戎对你的轻视养出你这般坦荡的性子?”
听到裴戎这个名字,裴越眼神黯淡了几分,然后诚恳地说道:“臣不太懂那些大道理,只是觉得陛下慧眼如炬,那么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有任何隐瞒。”
开平帝点点头,赞许地说道:“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朕对你如此看重。关于你的军职, 藏锋卫继续由你领着,朕希望你能将这支骑兵操练成世间第一流, 能力上不可输给西吴的安阳龙骑。除此之外,朕还要给你加一些担子。”
裴越微微垂首道:“臣听从陛下的安排。”
开平帝道:“关于军中的一些安排你应该知道,李柄中会卸去京军南营主帅的职位,由唐攸之接任。苏武接手长弓大营, 尹伟继任古平大营,罗焕章会调任南境边军。近几年里,西吴不会有再度犯境的能力,所以萧瑾、尹伟和苏武足以保证西境的安稳。京军这边,南营由唐攸之统领,西营由曲江统领,便只剩下北营主帅暂时没有人选。”
裴越心中一动,但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皇帝难道想让他统领北营?这是否太过夸张?
大梁武将的晋升,一般会遵循这样一个路线,指挥使是将帅的后备人才,往上会先去边境大营担任副手历练,然后才是主帅,再往上走才是京营主帅。
想要成为军中分管一面的大人物,京营主帅是必经之路。
十八岁的国侯已经是前所未有,难道还要出现一个十八岁的京营主帅?
开平帝注意到裴越古怪的神情,便知道这小子会错了意,微笑道:“朕打算让修武侯谭甫接任京军北营主帅一职, 同时将藏锋卫并入北营。西境一战, 京军北营损失惨重, 如今连两万人都不到, 骑兵更是死伤殆尽。藏锋卫的实力毋庸置疑,朕也相信你的能力,所以不要让朕失望。”
裴越恭敬地应道:“臣记下了。”
他有些看不懂皇帝这一手安排的用意。
修武侯谭甫出身于修国公府,与裴越勉强有些渊源。开平三年方锐率众夜袭绿柳庄的时候,京军西营骁骑卫左军统领谭宇受席先生所托,原本是要保护绿柳庄,但是却被裴戎收买,选择了隔岸观火。因为这件事,谭宇被夺去军职,进入五军都督府担任同知。后来他被派往灵州,裴越与其打过不少交道,藏锋卫的军械大部分都是谭宇送来的。
谭甫便是谭宇的父亲,但这位侯爷是老来得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一直闲居在家。
开平帝倒也没有卖关子,平静地说道:“谭甫老成持重,对于京军北营的重建事宜很有经验,但他终究年迈了些,所以朕准备擢升你为北营副帅,辅佐他做好这件事。”
仿佛陡然一道惊雷劈下,裴越心中有些发蒙。
这个馅饼可比国侯更加重要,意味裴越要少走很多弯路,以他的年纪只要不干太出格的事情,将来进入西府可谓是板上钉钉。
饶是裴越心志坚定,此刻也有些恍惚。
开平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微笑道:“朕相信你能明白这番调动的原因,好好做事,好好做人,朕断然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此刻裴越还能说什么?唯有行礼谢恩罢了。
虽然这个任命还要经过两府重臣的商议,但是开平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道:“虽然你早早就破门而出,不再与裴家有什么关联,但你应该清楚,裴家在大梁军中的地位,很多事不能率性而为。”
裴越意识到正题来了,连忙打起精神全力应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只要定国府不再为难臣,臣已经不在意当初那些恩怨了。”
开平帝赞许地点点头,缓缓道:“裴戎毕竟是你的生父,也在上林狱中关了两年,算是偿还了当初对你的苛待。如今你平步青云,也不需要仰仗或者畏惧裴家的人脉,有些事是该放下了。朕加封你的爵位,又擢升你的军职,若是还让裴戎在监牢里待着,未免会让世人看笑话。”
裴越霍然抬头,眼神中充满诧异。
开平帝不以为意道:“朕已经下旨大赦天下,裴戎亦在此列。”
裴越不得不表露自己的愤怒,否则就会与自己之前的表现不符,但他心中更多的是不解。
皇帝肯定不会喜欢裴戎,更不可能在意所谓世人的非议,像这样一位城府深沉似海的君王,每个举动必然都藏着深意。
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要释放裴戎,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目的?
开平帝并未在意裴越脸上若隐若现的怒气, 相反他很欣赏这缕怒气,不过身为皇帝他也懒得安抚臣子的心绪,淡然道:“朕知道你这一年来很辛苦,所以也不必着急去北营赴任。在家中好生休养两个月,等唐攸之和藏锋卫返回京都之后,你再去北营做事罢。”
裴越起身应道:“臣遵旨。”
开平帝想了想,望着裴越有些神思恍惚的模样,忽然问道:“陈希之真的死了?”
如果说北营副帅是第一道雷,释放裴戎是第二道雷,那么这就是这位天子于无声处落下的第三道雷。
裴越的眼神有些茫然,然后点头道:“臣亲眼所见,她死了。”
开平帝没有再问,挥挥手道:“好了,你退下罢,外面应该有很多人在等着你。”
“臣告退。”
裴越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缓步退出御书房。
他慢慢走在皇城里,表情显得很复杂,似乎因为晋升之喜,也因为裴戎之怒。
但是实际上裴越灵台清明,脑海中想的是皇帝这种生物的可怕。
初春的阳光并不炙热,空气中还有丝丝缕缕的寒意,可是裴越的后背早就是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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