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海才知道，与浪潮来去不停歇的岸边不同，大海有非常安静的一面。

    风力微弱的日子，海洋像是一块微微颤动的半透明布丁。天空辽阔，海上没有半点声音，帆船成了一座幽居天地之间的小房子。

    在这种安静的晴天里，肖恩就会将船停了，坐在舷廊上晒太阳，当然，同时也进行他在香巴拉所学习的静坐。偶有海浪轻轻摇晃船。月光也安静坐着，按照智者的教导感受自己的存在。

    过了一会，他听到了微小的动静，睁开眼的时候觉得视野有点过于明亮，眯眼转头看身边，发现肖恩依旧在定静之中。

    是什么声音？月光起身走到船的右舷，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头肥胖的虎鲸从海底探出头来，呆呆望着自己。它咧开着嘴，看上去像是带着羞涩的微笑。

    噢哦……

    虽然有着较大的体型，但那单纯的眼神和表情却如同孩童一样。看到它的第一眼，月光就觉得自己的心融化了。

    他赶紧转身到船内，用铁桶提出一桶冻起来的鱼，一条一条投入到那微微咧开的大嘴里。看着大家伙咀嚼时点头的样子，月光莫名觉得满足。

    第一次见到虎鲸的时候，月光还有些害怕。肖恩告诉他，这种会猎杀座头鲸的大家伙从来都不伤害人类。当时，他大着胆子去轻轻触摸那凉凉的黑色皮肤之后，恐惧的障壁才慢慢消融。

    跟这些海洋的居民接触多了，月光才意识到，海是另外一个世界。它比陆地更广阔，居住其中的生灵更亲近自然。

    轻轻抚摩着虎鲸的嘴，月光想象着脚下的大海。

    对于游弋其中的鱼来说，海洋不就像我们的天空一样？这只虎鲸从靠近“地面”的地方游到天空顶部，穿过天空的“界限”，见到了自己。也许，它会以为人是生活在天上的神明吧，而帆船正是神的居所。

    难怪他们不会伤害人类了。

    虎鲸轻轻叫唤似乎在提醒什么，月光从遐想中抬头，发现东南方向有雨云出现。

    雨云一开始只有蘑菇大小，很快就变得像是一块嶙峋的怪石。肖恩似乎能嗅到雨的气味，月光起身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静坐，开始进行一些雨前的准备——收起需要晒干的东西，关上通风的舱门，打开收集雨水的装置。

    虎鲸似乎知道人类要忙了，在海中点头告别，月光微笑挥手，看见这个大朋友钻入了属于它的世界中。

    风和雨是一起来的，船开始摇晃起来。雨变大，洗濯整艘帆船的时候，两人已经在船舱里喝起了热咖啡。

    这一天如同在海上的每一天，也是被祝福的日子。月光遇见了海中的朋友，遇到了一场过路的雨，并在之后重获晴天，看见了最透亮的天空上挂着最纯净的彩虹。那天的夕阳也美得令人叹息。之后漫天丹霞在一瞬间变幻成紫蓝色，星星如同浮上水面一样呈现。

    在这让心平静的海上，烦恼被放逐了。月光肩膀上的空气渐渐轻盈，他不再微驼着背，想起莲娜的时候，也不再是皱着眉头。

    寒冷的时候火焰是好的。但不要投身其中，也不要紧握不放，不是吗？他心中经常默念。

    出海第一次，帆船上开始有琴声响起了。心的束缚松开之后，灵活的十指也仿佛被松绑。在这世界上，他终于也成了“大洋上的钢琴师”。黑夜中，帆船的灯光和琴声洒落洋面，一整支虎鲸家族浮出水面，伴着琴声咿呀歌唱……

    三个月走走停停的悠然往返之后，他们回到了出发的港口。不想在城市停留，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想念香巴拉，于是又开始跋涉，花费许多时间回到了那陆地上最为宁静的地方。

    这番旅程让两人的心再次安定了下来，他们将自己稳稳放在了高原深处，内心是安宁幸福的。每天过着简单的日子，忘记了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老友相见的时候发现对方的须发都已花白——他们在这个世界变老了。

    在流逝中值得一提的是，月光和莲娜重新组建了家庭，经历了那次风波之后，两人似乎有所明悟和成长，不仅生活变得平静幸福，还生了三个小孩。在这个世界，月光是个“居家男人”。

    ·

    香巴拉正为迎来新的一年而举行一场庆典，相传这样的庆典已经延续了一千多年。烛光将肖恩的侧影投射在墙上的时候，香巴拉正灯火通明。人们举着火把，照得这个苍翠城市一片喜气洋洋。

    静坐室内的肖恩能听见人们的欢歌笑语，已然有了皱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此时，定静中的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个无路的山谷中，周围地上有很多鹅卵石。

    天光照在地上，如同帘幕被风扰动。肖恩抬头，看见天上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在轻轻晃动，他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无比清澈的潭底行走着。

    这是他的内心深处。心中一切对他来说已是一览无余。

    他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忽然发现脚下有一块较大的鹅卵石。它有着特殊的构图，黑色的底色上，有着如浪潮般的流纹，中央是一点明亮的黄白色。他隐约知道了那是什么，弯腰捡起……

    石面上的花纹开始流动起来，鲜活起来。那是一艘亮着明灯的大船，在黑暗的、波涛汹涌的海里沉浮。

    永夜方舟，我找到你了。

    他捧着曾经上山下海找寻了五千万年的东西，心中淡然说道。

    肖恩欣喜地睁开了眼睛，感受着幸福的暖流在身体中游走。他起身推开房门，屋外盛大的灯火和欢歌一下变得清晰了。

    他看见月光站在门口，似乎正在远远欣赏庆典。他转过头，多了白发和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新年快乐，我的朋友！”

    “新年快乐，月光。”

    经过多年的修习，如今的月光也已经是香巴拉的智者之一了，他感触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惊喜：“你找到了？！”

    肖恩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如我们所料，它就在那里等待。”

    在新年的氛围中，两人心中奔涌着复杂的情绪，脸上是激动的笑容，相视的眼睛变红了。

    肖恩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月光……戴上面具，我就要离开了。”

    月光依然笑着，点点头：“我知道，早知道了。这个世界对你而言是一场梦。我不是那个月光·1902，只是这个梦中的一个投射而已。对你来说，这个梦的结局在香巴拉。而对我来说，生活还要继续。”

    烟火燃起，远处人们在唱着。肖恩心中有些难过。

    月光走了过来：“别难过，我的肖恩！你说过的——不要扑入火中，不要紧握不放……”

    伙计，你知道吗？肖恩也朝着月光走去。你知道吗，我没有跟谁提起过……那曾经追寻着的一百多万次，那五千多万年里，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们在海上遭遇风暴，被风雪困在雪山中，我们去探索地下长廊……那里可真黑！

    我曾无数次绝望崩溃，但是，幸好有你这家伙一直陪在我身边。

    肖恩抱住了自己的老伙计，他知道他俩都是香巴拉的智者，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过如此澎湃的情绪，也不该显得如此多愁善感……但今夜，泪水还是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