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汐池抬眸与他直视,眼中一片诚挚,道:“我知道你心中肯定会恨他,虽然我不知道他以前和你的……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资格让你不去恨他,可是我还是想说,他真的很关心你,他也觉得自己很愧对你,月弄寒,你知道吗,我其实很羡慕你,因为你还有人可以去恨,有人可以去爱,无论是他也好,还是你父王也好,至少他们还好好的活着,你还能见到他们,所以你应该……”
月弄寒埋下了头,握着筷子的手慢慢用力,凌汐池的目光落在那双筷子上,那脆弱的筷子像是随时都会被折断。
可月弄寒并没有,他的手渐渐的又松弛了下来,他沉默了很久,慢慢的将自己盘子里的饺子吃完,才抬头看着她:“其实,我现在并不恨他。”
凌汐池的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
月弄寒缓缓道:“虽然他抛弃了我和我母亲,可正因为如此,我遇到了一个对我无微不至的父王,况且我现在能活着,是因为他把雪舞耀阳的解药给了我,那解药是风魔老人苦心十年研制出来的,仅此一份,他告诉我他是我的父亲,一开始我不相信这件事,直到我的伤好了以后,我回国向父王证实了这件事情,父王身为一国之君,高高在上的人,居然在我的面前流泪了,那时我才知道父王到底有多爱我的母亲,有多爱我,那个时候,我是恨他的,恨他们,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
月弄寒的话音一转:“可是,再怎么说,他们都是我爹娘!我的生命是他们给的,就算是他们亲手杀了我,我又怎么能去怨怪呢?”
凌汐池默不作声,埋头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月弄寒看着她继续道:“后来,我听说你去了冥界,我拜别了父王便赶了过去,看到你的那一瞬间,那些恨对我而言都不再重要,你知道为什么吗?”
凌汐池的手一颤,便听月弄寒说:“因为,我想保护一个姑娘,我想让所有的痛苦都远离她,我想看着她开开心心的模样。”
他的目光坚定执着,一字一句道:“恨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它会让人痛苦,可我想带给她的是幸福。”
凌汐池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收了盘子,起身便走:“我已经吃好了。”
月弄寒急忙站起来,拉住了她,他看着她手腕上的灵犀镯,愣愣道:“我知道此时此刻很多话我不应该说。”
凌汐池低声道:“那就别说。”
月弄寒苦笑道:“汐池,你知道吗?人只要不死,就会变得贪心,就会想要更多,当初我送你这只灵犀镯,我是希望你得到幸福,可现在,我希望你的幸福是我给你的。”
凌汐池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她的声音有着深沉的痛楚,喃喃道:“我没有资格得到幸福。”
月弄寒急道:“任何人都有资格得到幸福,我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我知道你现在面临着怎样的折磨,我不想利用你的脆弱,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至少,你先不要拒绝我好吗?”
他将她的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他的掌心很暖,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只因她的心已冷。
凌汐池望着天边,轻声道:“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偷生来的这辈子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它甚至不属于我自己。”
月弄寒仍是拉着她不放,凌汐池想了想,转身面向他:“如果是你,你会恨我吗?”
月弄寒不解的看着她。
凌汐池苦笑道:“如果你的亲人朋友都因我的存在而死去,如果你的家园因我而毁灭,如果你的后人因我沦为奴隶,至今还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饱受折磨,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你会恨我吗?你会原谅我吗?”
月弄寒脸色晦暗,埋头道:“可那并不是你的错。”
凌汐池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也觉得这不是我的错,可是这次在冥界我才知道,有的人活着就是一种错。”
月弄寒低沉着嗓音道:“活着本身并没有对错,我相信你从不曾有过害人之心,若很多事情的造成并不是你的本心,那错就不在你,如果真的错了,那也是命运的错。”
凌汐池只觉得鼻头一酸,忍不住咬紧了嘴唇。
她问:“如果就连你的亲人也要杀你呢?”
月弄寒突然不说话了。
凌汐池笑笑:“你说我没错,你只是站在了我的角度,因为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将自己站在那些无辜受死的人那边,你说不定也会恨不得杀了我。”
月弄寒叹气道:“你知道我不会的。”
凌汐池认真的看着他:“我知道你不会,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让你走,因为我不想伤害你。”
月弄寒突然道:“唐姑娘说她的母亲曾答应了你一件事还未完成,所以……那件事是什么?”
凌汐池咬咬牙,狠下心道:“这与你无关,你不要多管闲事。”
月弄寒道:“如果我非要管呢?”
凌汐池将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道:“多管闲事并不是一个好习惯,并且,很多的闲事不是你想管便能管的,月弄寒,你的父王并没有对外宣布,你并非他的亲生儿子是吗?”
月弄寒的面色一沉,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凌汐池继续道:“所以,你对外的身份仍然是寒月国的三公子,那么你做任何事之前,首先考虑的应该是以你的身份,有些事到底应不应该去做。”
月弄寒仍是没有说话。
凌汐池道:“因为我,整个无启族已经灭亡了,所以我比你更清楚的知道,若是因为一己之私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那么你这一生注定会身陷在痛苦的深渊中,你身后是寒月国,你要为寒月国的子民设想。”
月弄寒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又问了一句:“唐寨主答应你的事是与对付泷日国有关的?”
凌汐池不想隐瞒他,回道:“是,因为凌云寨便是当时参与对付无启族的舜南唐家,寒战天言而无信,无启族灭族后,他便对舜南唐家下了手,现在凌云寨的人是当时幸存下来的人,他们对寒战天的恨不亚于我,所以现在这个闲事你还要管吗?”
月弄寒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立在那里没有说话。
凌汐池看了他两眼,也叹了一口气:“你听我的,趁着他们还不知道你在凌云寨,赶紧离开这里吧。”
看着她转身便要走,月弄寒在她身后突然道:“你可知,现在外面是何局势?”
凌汐池脚步一顿,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唐渐依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手上又是拿了许多的米面肉菜等日常所需之物,看着凌汐池立在里面,她发出了一声惊叹,走进去一股脑的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半是激动半是调侃的道:“哟,看来你这次是真的好了。”
她的笑容如阳光一般明媚,仿佛将整个厨房都照亮了起来。
凌汐池回想着之前的种种,那日在冥界,只有唐渐依为她仗义发言,当时她是唯一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人。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再一次来到这凌云寨的,可自从来到这凌云寨之后,唐渐依每日总会来看她几次,甚至不厌其烦替她洗澡换衣服。
她一直以为凌云寨的人都是为仇恨而生的,因为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刻骨的仇恨,可唐渐依不一样,她洒脱直率又真诚,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善良,她就像这乱世里的一缕自由自在的清风,又像冬去春来后山间盛放的杜鹃花那样明丽活泼。
这样的姑娘就像是热情的火焰,总是很容易让人感受到温暖。
她由衷道:“谢谢你了,唐姑娘。”
唐渐依手一挥道:“你们怎么回事,不说谢谢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两个字了,我还是喜欢第一次单枪匹马杀上凌云寨的那个你。”
凌汐池的脑海中不期然的浮现出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唇角不由得露出了一抹笑。
唐渐依看着她笑道:“你前两天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掐死你,还是那样好,那才是少年该有的样子。”
少年?凌汐池的心微微一颤,是啊,她还是个少年,可为何会有一种心已荒老的感觉。
唐渐依没有注意到她心绪的变化,放下东西后,便急急忙忙的往外走:“好了,我是来给你们送东西的,这些东西够你们吃几天了,这几日寨里事务多,来了很多的武林人士,所以这段时间我都不能来看你们了。”
凌汐池好奇的问道:“寨里怎么了?”
唐渐依心直口快道:“还不是因为藏枫公子死了,藏枫山庄又毁于一旦,江湖上人人自危,加上我们凌云寨前段时间大败了泷日国的旭日金麟,所以近日有很多人来投奔我们。”
凌汐池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呆立在那里,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连呼吸都有些窒了,记忆的片段像是被突然切断,她的身体轻晃了两下,茫茫白雾从四面而来,将她围困在其中,她的眼前已看不见任何东西。
没有绝望哭泣,没有嘶声呐喊,她就那样呆呆的站在那里,却让人感觉到了深切的痛苦和绝望。
她恍惚着问:“你说谁死了?”
月弄寒脸色剧烈一变,唐渐依也惊觉自己失言,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凌汐池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之大,连唐渐依也吓了一跳。
她又问了一句:“你刚刚说谁死了。”
唐渐依尴尬的望着她身后的月弄寒,指了指凌汐池,支支吾吾道:“原来你没有告诉她啊。”
凌汐池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手上在慢慢用力,像是在给自己勇气,她又轻声问了一句:“你刚刚说谁死了。”
唐渐依咬了咬嘴唇:“我以为你知道,是……是萧藏枫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两个字反复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着,最后演变成了绝望的呐喊。
凌汐池茫然不知身处何处,只觉得全身好冷,可她分不清是身太冷,还是心太冷。
耳畔响起了唐渐依的惊呼,一只手在用力的掰着她的手:“放手,放手,你弄痛我了。”
直到又有一只手点了她的脉门一下,她的手才无力的松开。
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去,然后她踉跄着朝门外走去,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抹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笑过之后,泪水无声的滚落而出,她望着澄澈透明的天空,喃喃道:“原来你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