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俭听到一阵断断续续哽噎的哭泣声,还有人不时推搡一下自己的胳膊。
“快醒来!快醒来啊……呜呜……”
刘俭想回应一声,但感觉自己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一点声音,脑里昏昏沉沉,耳中嗡鸣作响,直到有一只冰凉凉的小手抚上额头,他才意识逐渐清醒。
“哥哥!你快醒来啊……”
刘俭有些吃力地缓缓睁开眼,本能地想看看身边人是谁,可才别过头就感觉脑侧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唔……我还活着?我不是开着兰博基尼为避让一辆疯狂的大卡,结果撞断大桥护拦,连人带车掉进峡谷之中了么……
可眼前是一个昏暗而宁静的小房间,木架房梁支撑起檩子青瓦,几缕阳光透过屋瓦缝隙投射在地,可以看到床前扒着一名十三四的小姑娘,身着粗布青色袄裙,头梳双环鬟,正可怜兮兮地哭得满脸泪痕。
“哥哥!你终于醒啦!”
四目相投,小姑娘又惊又喜,破涕为笑。
这是……小妹?脑中涌现一些乱糟糟碎片式的记忆,原来被人登门打挂了的那位兄弟也叫刘俭,就是性格老实木讷,甚至有些懦弱胆怯,被人打死了都不敢还手。
以至现在的刘俭躺着动一下都觉得浑身疼痛,原本的他可是业余武术爱好者,擅长散打、八极拳、刀法、六合大枪,这对身体素质有很高要求,这一世又正好有用武之地,可不想这身体留下什么后遗症。
说起来那位大兄弟处境也真令人同情,父亲还是安东卫左千户所涛洛墩的一名正军小旗,去年夏天与十几名屯军出海捕鱼,被海浪掀翻了小渔船,屯军把人救回来时已经断了气。
操办丧事把家中一点积蓄用光,到冬天母亲又一病不起,这世道什么好借,就是银子不好借,恰在此时,涛洛镇有名的青皮焦仁旺主动带着银子上门,拖到年关时母亲病逝,再次治丧,加上小妹又病了一场,前后共借了二十两银子。
这可是高利贷,半年期限也确实到了,于是今天早晨那焦仁旺带着一帮打手找上门来要债,拿着帐本与算盘装模作样一算,竟然连本带利翻了一倍半五十两。
这年头五十两银子可兑换十万京钱,十二万五千皮钱,相当于五万软妹币,那兄弟自然还不起,于是焦仁旺屋给那兄弟提了三个还债条件。
一是将房院和军屯田地抵帐,差不多值个五十两;二是不用房院抵,只需二十亩军屯田地,另将小妹给他签了身契也可抵债,等于是卖田地,并将小妹卖给他。
其三嘛,不要房院田地,也不要人,但却要那兄弟给他做一件事:去涛洛盐场仓库盗取食盐。
那兄弟已经精穷,连像样的衣服都没几件,房院、田地、小妹,都是他不能割舍的,唯有去偷盗食盐倒是意动过,虽袭了父亲小旗的军职,性子终究还是怯弱,宁被打死也不敢去冒险。
当然了,去盐仓盗盐一旦被抓也是个死,不然那焦仁旺的叔父还是夹仓镇巡检,都不敢自己动手,却诳骗那兄弟去做“盐老鼠”。
“哥哥!你躺着别动啊,二哥请大夫来给你推拿了身上淤伤,头上也包扎上了药,要不你先喝点水!”
刘俭掀开被子坐起,接过一碗水喝了一口,感觉嗓子舒服了一些,只是水有点凉了,看着小妹以衣袖抹去眼泪出了房间,他一时有些发呆,对这身份还有点不适应,何况突然多了个弟弟和妹妹。
二弟刘吉才十六岁已经做了屯军,就是耕种军屯田地干农活,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好歹比一般煮盐的灶户强一点;小妹叫刘蕙,兄妹三人的名字还是花了钱让算命先生起的。
不多时,小妹刘蕙掀开厚棉布门帘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刘俭不禁抽了抽鼻子,菘菜苔混着葱花煮的白面条散发着一股香味。
“什么时辰了?二弟没回来吗?”
“二哥去军屯了啊,这都未时了。”
未时正是午后,刘俭若有所思,趿着布鞋下地走了几步,顿感大腿一阵疼痛,显是挨了棍棒,不过这身体个头高大挺拔,还颇为壮实,就是脑侧的伤有点重。
见床头朱漆斑驳的妆台小桌上有面铜镜,刘俭上前侧过脸看了看,镜中人宽额方脸,眉目颇有英气,束髻的发际有暗红血迹,将抹额环绕的白纱布都染红一大片,打了补丁的中衣衣领上也有几点血迹。
这时刘蕙轻手轻脚将面条放在桌案上,又去端了一铜盆温水和一碗盐水进来,刘俭没要小妹服侍,自己漱口净面,这才坐到桌案前,打算先填饱肚子。
刘蕙陪坐在一旁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地问:“哥哥!那焦大说过一个月还来催债,那时可就不止五十两银子,可怎么办才好?”
“小妹不用担心,待我想想办法。”
“哥哥!要不我去日照县城夏家或袁家做婢女吧?这样以后每个月能领到一两多月例银子补贴家用,小妹也能给哥哥帮上忙。”
刘俭听得一呆,飞快将最后一根面条吸溜进嘴里,果断劝阻道:“不行!你一旦签契为婢,这一辈子就毁了,将来也只能给人做妾,哪怕短期帮佣,以后也嫁不了好人家,这笔债你不用管,反正还有一个月,你急什么。”
“哦……那好吧!”刘蕙一脸担心为难。
刘俭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实在到了那一步,恐怕也只有她去做婢女了,贫穷破落军户之家,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给大户人家做婢女还算是好的,若是典卖给牙行或人贩子,那才真是掉进了火坑。
想起这笔高利贷,刘俭有点烦恼,扔下碗筷出门,见自家房院就是一个三列堂屋,两边靠围墙有杂物房的小院落,似乎还有个后院,那是厨房、浴房之地。
刘俭暂时没心思考虑如何打理家业,在院中踱步寻思,既然人生重来一回,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五十两银子算什么。
如今可是崇祯三年二月春,不知这会儿皇太极带着满州兵有没有退出蓟州边境,李自成和张献忠好像已经造反了,这大明锦绣江山不能让这内外三大贼给毁了,时势紧迫啊,必须要做点什么。
可自己重生居然没有福利,开局才一个小旗,带着两个拖油瓶,还欠了一屁股债,手下有几个能用的兵都不知道,要想拉队伍,还是要银子。
安东卫在日照县之南,涛洛墩在两地之间,这边沿海有涛洛镇、信阳镇两大盐场,年产盐十几万斤,因盐课司给灶户的工本粮米柴薪补贴不够,自孝宗弘治以后,这两大盐场煮的盐又黑又苦,固定专卖批发的盐商都不愿意来批盐,一直处于滞销状态。
虽卖不出好价钱,但那毕竟是盐,连焦仁旺这样的青皮都敢打盐仓的主意,等等……焦仁旺想偷盗盐仓?他手下有十几个青皮无赖,还真有这个作案能力,如果把这家伙拿下立个功,还能把债免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就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动手,自己才袭职小旗不到一年,在籍的仅有五名正军,但没建立威信,这些家伙未必肯听令。
大明末世武备废驰已久,安东卫原有五个千户所,正统年间调走了中所、右所,一直没补充,只剩前所、左所驻在卫城,后所驻在石臼岛寨,军户和屯军都有逃亡,现今在籍兵员只有一千左右。
涛洛墩日常由左千户所调拔屯丁轮换值守,不过总旗王公实的家就在涛洛镇,离军墩不远,刘俭决定去找王公实,只有此人能短时间内调动几十名正军或军余、屯丁,百户所则在东北面的小皂墩,有点远了。
大明乡下基层施行的是里甲制,离家五里的涛洛镇只是镇市、市集,住着大量的灶户、匠户,军户们则散居在外围几个军屯,镇子东南十里就是海边的涛洛盐场,所以这里也是官盐、私盐批发市场。
焦仁旺等一帮青皮无赖,平日里就在镇子里横行作恶,四处放贷催逼灶户捎带余盐私卖给他抵债,这帮人也是涛洛镇最大的私盐贩子。
下午时分,灶户都没收工回来,小镇上只有一些粮油杂货、布行、瓷铁器店铺有人进出,街上则没什么人,到大槐巷内一处宅院前,刘俭上前敲了敲门,半晌才有一名老仆出来。
“哟!是刘小旗啊!听说你被焦大带人打上门了?我家老爷不在,你要找人帮你出头,还是去县衙吧!”
老仆显是听说了此事,斜着眼睛打量几眼就要关上院门,刘俭心里暗骂,伸手一把将门撑住,急道:“你老多虑了,我另有要事找王总旗,如果他在家,还请你老知会一声。”
“另有要事?你个穷酸军户还能有什么要事……”
那老仆想关门不理,奈何年老体衰,力气没刘俭大,嘴里便毫不客气地挖苦,只得不情不愿地进屋通报,等了一会儿才又出来,示意他自己进去,嘴里则骂骂咧咧。
“别人登门还知道给几个茶钱,偏你这穷酸好不晓事,让老朽给你跑进跑出,好话都没一句……”
刘俭可犯不着跟一个老仆怄气,只当没听见,大步进了前院,越过廊门就见中院门口台阶上,站着一名身着青布葛衫,面孔黝黑,蓄着八字短须的中年汉子,正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望着,面色冷淡,一副恶客登门,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见过王总旗!”刘俭大步上前,躬腰拱手抱拳一礼,又道:“卑职有一桩紧要军务,却苦无人手,欲请王总旗出面,却不知王总旗敢不敢做。”
“哦?军务?你且说来看看……”
果然,开门见山的这一句成功吸引了王公实的兴趣,刘俭不慌不忙地将今日早晨焦仁旺带人打上门,提了三个条件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加上自己的推测,焦仁旺有可能今晚去做“盐老鼠”盗窃盐课司仓库。
“你的意思是,让王某出面将这帮盐老鼠人赃并获,绳之于法喽?”王公实步下台阶,饶有兴致地绕着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不停,又语带惊讶道:“你这刘大一向老实本份,怯弱如鸡,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是卑职自己的想法,这焦仁旺无恶不作,不除此害,卑职一家三口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
“呵呵……想法是不错,可你想得简单了,这焦大的叔父焦继勋在夹仓镇任巡检,名为稽查私盐,实则监守自盗,背地里不知贩了多少盐货,便是那焦大,又何偿不是此人纵容在州县打通关节,四处通风报信?便是将之拿下,要不了三日,此人又出来为祸,那时可就对你变本加厉了。”
“可如果不将此人交给县衙,而是交给盐课司呢?”
“你懂什么?这些文官一丘之貉而已,这边的盐不好卖,盐课司也只能从私盐中分润上缴课税,你抓了他们私下默认的盐贩子,那可是断了他们的财路,以后县衙和盐课司还把你当贼防着。”
日照县衙是管行政,盐课司管盐务,这两个系统竟搅和在一起,刘俭一下子有点懵了。
“那这件事……不能做?”
“以往他们内外勾结做得隐秘,这次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做还是能做,但你们必须听我的吩咐行事。”